说着让自己再睡会儿，本已是不打算再睡了，不过困倦的身体还是没有支撑住睡意。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望着窗外的柳树，李墨曜想起小时候妈妈哄骗自己起床的一句话——
“太阳晒屁股喽。”
大了，真是大了，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偷偷看过自己，至少现在他知道父亲正襟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看着电视。
他偷瞄了父亲的表情一眼，发现对方的心思根本没在电视上。
变化嘛不是没有。
虽然父亲仍然保持着过去老派的作风，但已经表现得不如从前那么自然了，看着淡定的自己，李墨曜会心一笑。
“回来啦。”
父亲依然保持着端坐，目光落在电视上，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说话的语气轻松的就像“吃了没有”一样。李墨曜不打算揭穿，想看看这场戏还能演多久，他知道父亲的底牌捂不了多久了。
“温泉洗得挺好的？”
李墨曜也干脆装做无事，中国最流行的一句话之一就是“来都来了”，总得把戏唱完。
“嗯？”父亲有些意外，不过抿了一口茶水后轻轻放下杯子，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吱唔了一声。
“5、4、3、2、1……”
李墨曜在心里默默读着秒，果不其然，就在默数到零时，父亲开口了。
“别在外边干了，这年头厄尔尼诺现象越来越严重，南方只能越来越热，回东北吧，你看沈州这地方多好，从来没有洪涝灾害和地震，气候还好，天气热的时候咱们开车出去洗洗温泉，随便泡一泡再出来那叫一个凉爽……”
李墨曜根本不用把话听完就知道，父亲这是又在老生常谈了，上大学的时候就把这种话挂在嘴边，自己却坚信好男儿志在四方，后来国内也不待了，留学四年再归来时又是这一套话，哪怕自己如今已经有了创业团队，有了投资人，有了自己的项目和事业也一样，父亲最心心念的还是自己能够回来。
“这次呢……”
这场骗局做得实在太过分，连一脸严肃的父亲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母亲因为做了帮凶，害臊得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咳……地方都给你找好了，单位肯定不差，他们的董事长是你爸过去的好朋友，听说你在德国留过学高兴的不得了，预留了一个总工程师的位置给你，我告诉你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果然，埋伏在这里呢，搞了这么大的阵仗总得有点儿说法不是，这次做得挺像样，总算来了点儿干货，连单位都找好啦，自己还真小看了老爸的能量了。
李墨曜低头不语，让父亲以为他在认真听，接下来就更加眉飞色舞了。
“众诚你知道吧，就是咱精机一的后身，人家现在可不得了，企业干大了……”
众诚？听着耳熟，就是那个混合所有制机械制造厂吧，在众多改革开放后如雨后春笋诞生的企业里，众诚算不上特别出色的那一种，但它在老爸心里却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正如父亲所说，它是在沈州精工一制造厂原址上建立起来的企业，被他们这帮老一辈视为重新崛起的象征。其实两者很难说有多少血缘关系。1998年正式宣告破产之前的精机一死中求活，靠着厂地租赁勉强维持一大批员工的糊口，众诚只不过是当时租赁厂房的众多中小企业的一家，当时也有一批老工人后来选择了跟着众诚干，二十年后它已经成长为当地知名企业了。
“我跟你说啊，名额只有六个，月薪6000，你不去就被别人顶了，好赖你自己想，当爸的也就能帮你到这儿了，再过两年我该入土了，想为你好也好不成了。”
合着来总工程师还不是唯一啊，李墨曜哭笑不得，人家好歹是把考公进国企挂在嘴边，自己这老爸就这点儿血统关系的混合所有制企业还抓着不放，该怎么说呢？
“行不行你表个态啊！”
“爸……”
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想吵，可真的吵不起来，如果吵架有用的话，那前些年早把该吵的话都吵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对自己视而不见的父亲去解释什么，不论自己在外面谈了多少标的额的项目，父亲就是认为不如拿月薪稳当，全然忘了他自己当年也曾经在改革的浪潮里拼搏过。
“别以为你在国际化大都市很风光，你干的那些事儿你爸我都干过，有什么用啊，最后人家资本一来全得倒，我这次可不是白找的，我早就打听过了，人家众诚有大项目，这件事做好不仅可以一举成为国内知名企业，还以一脚踏入国际市场，别以为你老爸啥也不懂，你那点儿经验嫩着呢。”
“哎呀，你就少说两句吧，儿子都这么大了，国外都去过了，见识还能比你少？”母亲端着菜羞红着脸进来，她甚至不敢正眼看儿子一眼。
“他见识再多又能怎么样？回国了就得按照国内的规矩办，我还能害了他？”
母亲从来争不过父亲，也没想真的和他争什么，放下菜盘子又急匆匆地回厨房了，看来这顿早餐是按照大餐的标准做了。
“你是学工业的，你有这个理想是好的，老爸支持你，可你不能眼高手低啊，你看看人家岳扬就比你聪明多了……”
“爸，你知道什么是工业吗？”
轻轻的一句话把老爷子急得差点儿没从沙发上跳起来，拍着大腿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工业？咱们家从你太爷爷开始就在工厂干了，谁不知道工业是什么你老爸也不能不知道，你别拿那些糊弄人的词儿来考我，咱们说中文，从‘一五’计划开始，到大三线建设，中国的工业史上就一直有咱家人的身影！你别喝了点洋墨水儿就回来教育你老子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当年咱们精机一凭什么在全国那么有号？那是靠你爷爷的‘一把刀’，靠你爸的‘一杆枪’……”
完了完了，家庭历史教育又开始了……
这就是每次自己试图反抗的结果，一把刀指是的爷爷操作机床的本领，一杆枪是指爸爸手里的电焊枪，望着墙上泛黄的奖状，那是无论装修多少次也不会丢掉的荣誉，那是这个家庭的历史，是父辈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