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叶片切割着闷热的空气，扬起一阵混杂着陈年油墨、旧报纸和淡淡汗味的气息。许前进刚跨过门槛，裤脚还沾着蔬菜基地的湿泥，鞋底子带进来的几片碎草叶，在水泥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他一眼就瞥见小吴那副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前进哥，你可算来了！”小吴搓着汗津津的手，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张，他往办公桌后头努了努嘴，眼神里满是无奈。许前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钢蛋正梗着脖子坐在长凳上，军绿色褂子的拉链拽得老高，紧绷的领口勒着脖子，活像只炸了毛的斗鸡，浑身都透着股不肯服软的劲儿。
“这是咋了啊小吴？心急火燎的把我从蔬菜基地叫来？”许前进把沾着泥土的草帽往门后挂钩一挂，帽檐上的水珠顺着墙壁往下滑，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他的声音里带着刚从田里回来的沙哑，还夹杂着几分不解，“钢蛋，你这是跟谁置气呢？刚才电话里小吴跟火烧屁股似的，我还以为村子里又出了什么事了呢？”
钢蛋猛地一拍大腿，木凳被他震得“吱呀”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比蔬菜基地塌了棚子还严重！许建宁，我跟你说，这合作社我不干了！”
“你说啥呢钢蛋？”许前进愣了愣，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就往钢蛋额头上探。掌心触到的皮肤滚烫，却不是发烧那种绵软的热，倒像是憋着股邪火，烫得人心里发慌。“没发烧啊，”他皱着眉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股燥热，“你这是中了哪门子邪？昨天在基地摘番茄的时候，你还咧着嘴说这茬圣女果准能卖上价，今天咋就变卦了？”
小吴在旁边重重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搪瓷缸递过去：“前进哥，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钢蛋他……他是嫌你对基地太上心——又是合作社掏腰包排汛，又是跑前跑后请技术员来指导，他瞅着心里不舒坦，还说那扶持资金的事儿没跟他商量，凭啥要从合作社的账上划走。”
“扶持资金？”许前进接过搪瓷缸，往桌上一顿，水花“啪”地溅出来，打湿了铺开的账本，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那钱是给咱基地添育苗棚的！上回镇里来考察，是谁拉着我胳膊，唾沫星子横飞地说‘前进哥，咱得弄个像样的棚，让城里人看看咱村的菜有多水灵’？钢蛋，你忘了那时候你拍着胸脯保证，说啥都听合作社安排的？”
钢蛋梗着脖子往起站，板凳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在地上刮铁：“那时候我以为是大伙一起搞钱！凭啥就你许建宁说了算？又是买设备又是请人，钱花得跟淌水似的，谁知道最后落了谁的好？”
“我落了啥好？”许前进的声音陡然拔高，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是要冲破皮肤的束缚。“去年冬天寒潮，是谁裹着军大衣守在大棚里烧了三宿煤炉，保住了一棚的青椒？是我许前进！前年暴雨冲了排水沟，是谁带着人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清淤泥，冻得嘴唇发紫？还是我许前进！钢蛋，你摸着良心说说，我往自家兜里揣过一分钱没有？”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重重地点着账本上的红笔字迹，纸面被戳得微微发颤：“你看看这账！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买地膜花了多少，雇人除草给了多少工时费，就连你姐香玲上回说要给和平卖衣服，预支的那五百块钱都在这儿！我许前进要是想占便宜，当初老族长——你爹我老岳父在世的时候，能把村子里的担子交到我手上？”
提到老族长，钢蛋的气势明显弱了些，脖子没那么硬了，却还是梗着，嘴里嘟囔着：“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许前进往前逼近一步，鼻尖几乎要碰到钢蛋的脸，眼里的火气像是要喷出来，“就因为我没天天跟你念叨家长里短？钢蛋，你忘了你家孩子生急病那年，是谁大半夜骑着三轮车跑了二十里山路送医院？是我！你忘了金凤说想种草莓，是谁托人从山东捎的苗，还自个儿蹲在地里琢磨了三天育苗法子？还是我！你现在跟我较这个劲，对得起谁？”
正吵着，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金凤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钢蛋那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上去就拽他的胳膊：“钢蛋你个混犊子！跟前进哥瞎嚷嚷啥？赶紧跟我走！”
“我不走！”钢蛋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金凤踉跄了一下，“今天他不把话说清楚，我就赖在这儿了！”
“说啥清楚？”金凤叉着腰瞪他，嗓门比钢蛋还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香玲姐在家包着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饺子等你去吃呢，你在这儿撒什么野？前天你还跟我眉飞色舞地说，等这季果木卖了钱，换个洗衣机，让我不用再蹲在井台边搓衣裳，这会儿就忘了？前进哥为了基地操碎了心，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你不帮衬着也就罢了，还在这儿添乱！”
她转头看向许前进，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些，语气也软了下来：“前进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昨天跟二楞子喝酒，听了几句没影儿的闲话，脑子一时犯轴了。你先忙着基地的事，我把他拖回去，让香菱好好说道说道，保管他清醒。”
“我不回去！”钢蛋挣着要坐下，却被金凤死死拽住。金凤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钢蛋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像是被煮熟的虾子，脖子倒是没刚才梗得那么直了，眼神也有些闪躲。
许前进看着这出闹剧，胸口的火气像是被一阵风吹过，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从骨头缝里往外钻。他摆摆手：“行了金凤，让他在这儿坐会儿吧。”又转向钢蛋，声音沉了沉，带着几分沙哑的恳切，“钢蛋，我知道你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基地的账，你要是不放心，现在就可以查，一笔一笔，我都能跟你说清楚。但退出合作社的话，你再好好想想——当年老族长把你领进合作社的时候，咋跟你说的？‘咱庄稼人，得抱团才能往前走，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这话你忘了？”
钢蛋的头慢慢垂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板凳的木纹，木刺扎进指甲缝里也没察觉，半天没吭声。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把账本上的纸页吹得轻轻打颤，上面记着的数字，一笔一笔都连着这片土地的收成，连着合作社里每个人的日子，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发热。
许前进拿起草帽，往门外走：“我先回基地了，那边的乡亲们还等着我呢？，耽误不得。你在这儿慢慢想，想通了，就过来找我。要是还想不通……”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钢蛋，目光里带着几分复杂，“那我也不勉强，但你得对得起自己心里的那杆秤。”
门“吱呀”一声合上，把办公室里的沉默和外头田埂上的蝉鸣隔成了两个世界。钢蛋望着许建宁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那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带着一身的疲惫，却依旧挺直。他忽然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大腿，长凳又发出一声委屈的呻吟，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