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派,天枢峰半山腰,昔日热闹非常的演武台上。
至幻祖师望着普吉佛陀化作金虹离去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无尽空间,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所有的表情都已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疲惫。原本微驼的脊背,也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微微佝偻。
“溅他们一身血……呵,呵呵……”至幻喃喃自语,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苦涩到了极致的笑容,“原来,连这……都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短暂的交手,所展现出的力量层级与对规则的绝对掌控,让他深刻认识到,在真正的上界巨擘面前,他们这些所谓的化神修士,连拼死一搏、让对方稍微皱眉的资格都没有。那是一种规则层次上,令人绝望的差距。
他深吸一口气,飘渺的身形似乎又凝实了一分,向五峰传出神念:“凡我灵宝弟子,若有家可归者,或有其他生路者,即刻离去,隐姓埋名,保留有用之身,传承我派香火道统。此非怯懦,乃为延续。愿与宗门共存亡者……可留下。”
法旨传下,五峰之上,却并未出现预料中大规模鸟兽散的景象。许多弟子,尤其是那些自幼被宗门收养、在五峰之间长大、早已将灵宝派视为唯一家园的弟子,默默地擦拭掉脸上的泪痕,拿起陪伴自己多年的法器,他们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恐惧,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师门罹难的巨大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宗门共存亡的决然。
“祖师爷在上!弟子自幼蒙宗门养育,授业之恩未报,今日誓与灵宝派共存亡!”
“师父和掌门师祖都走了,我们还能去哪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老子还来灵宝派拜师学艺!”
悲壮而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在灵宝派的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一阵急促破空之声。只见数十道遁光歪歪扭扭地飞来,光芒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为首者,正是月华宫代宫主魏宁。她依旧身着那袭标志性的月白宫装,但此刻宫装之上已是血迹斑斑,多处破损,原本艳丽面容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悲愤,气息也起伏不定,显然经历了一番极其惨烈的苦战。她身后的月华宫弟子,更是人人带伤,神情萎靡,眼中充满了血丝与未曾消散的惊悸。
魏宁落下遁光,脚步甚至有些虚浮,她快步走到至幻真人面前,语气急促,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悲怆,“是九黎剑阁的洪柏!还有曹家的那些杂碎!他们……他们竟在半路设伏劫杀!三位长老……为了护住我们这些种子,他们……他们自爆了元婴,才勉强撕开了一道缺口……若非恰逢那佛魔争斗,天地色变,法则紊乱,扰乱了他们的阵脚,我等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她话未说完,但那双清冷的眸子中翻涌的余悸,刻骨的恨意,已然说明了一切。
至幻真人看着魏宁,看着她身后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的月华宫弟子,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也有一丝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息:“来了……就好。来了,就一起……等着吧。黄泉路上,人多,热闹,正好找玉罄那小子……好好喝上一杯。”
魏宁重重颔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潮红,那是决绝到了极致的表现。
“好!我月华宫,愿与灵宝派,同进同退,共赴此劫!”
天朔峰上,炼器大殿内,夏九川猛地将五火七禽扇塞进妻子包清恬的手中,双目赤红低吼道:“走!带着清风,立刻走!从后山密道,去群荒部落!那里地处偏僻,尚未被这些怪物盯上,或有一线生机!”
包清恬反手将宝扇牢牢插回丈夫腰间的束带中,用力之猛,几乎要将束带扯断,原本温婉的眉眼此刻却透着刚烈:“我不走!你在哪里,我和清风就在哪里!天朔峰就是我们的家,要死,也死在家里,死得痛快!”
一旁的包清风,虽然脸色苍白如纸,握着炼器锤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他同样昂起了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姐夫,我们是天朔峰的人,死,也是天朔峰的鬼!你别想赶我们走!”
夏九川看着眼前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弟,看着他们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决绝,心中一痛,知道再多的言语已是徒劳。他猛地伸出粗壮的双臂,将妻子和妻弟死死地搂进怀里,铁塔般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虎目之中,也已是一片湿热。
放眼其他几峰,情况亦是如此。
天璇峰、玉衡峰、开阳峰……那些出身自大齐古家、曹家等大家族的弟子,早已在家族严令之下提前撤离。如今还留在灵宝派的,大多是无家可归,或早已将宗门视为此生唯一归宿的弟子。他们默默地擦拭着陪伴自己多年的飞剑、符箓,修补着那些在余波中变得更加残破的防御阵法,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一切在炼虚修士的绝对力量面前,可能如同纸糊般脆弱,但没有人选择逃离。
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的寂静,笼罩着这片曾经香火鼎盛的道家圣地,仿佛在默默等待着那最终审判时刻的来临。
......
中州,一座被金光万丈的佛寺内。
李青源、柳元青等四大书院的元婴教授和教习弟子均被摩诃佛陀“请”到佛寺中,他端坐于九品金莲之上,宝相庄严,宏大的佛音如同实质的波纹,日夜不停地笼罩着整个寺庙,试图瓦解、同化这些儒家精英的意志。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执着,方见真如……”
佛音蕴含着度化与催眠的力量,不断冲击着李青源等人的心神。不少修为稍浅的弟子,眼神开始变得迷茫,口中不自觉地跟着念诵起佛号,身上的浩然正气逐渐被佛光侵染。
李青源盘膝坐在静室中,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他紧守灵台最后一点清明,以自身对儒家经典的深刻理解,构筑起一道道精神的壁垒,抵御着佛音的侵蚀。他心中充满了悲凉与愤怒,却也知道,此刻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是徒劳。他只能坚守,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等待那渺茫的变数,或者……最终的沉沦。
夫子村。
相比外界的天翻地覆,这片小小的山谷似乎暂时还未被战火直接波及。但天空依旧是令人压抑的灰暗,空气中弥漫着混乱的灵气和若有若无的、源自遥远中州的宏大佛音。
沈墨站在修缮一新的“明理堂”前,望着台下几十双带着恐惧和迷茫的稚嫩眼睛。孩子们被外面的异象和那无孔不入的佛音吓坏了,瑟瑟发抖。
那佛音仿佛带着魔力,试图安抚他们的恐惧,引导他们放弃思考,投向佛门的怀抱。就连村里留守的几位老人,眼神也开始有些恍惚。
沈墨深吸一口气,拿起戒尺,在讲台上重重一拍。
“啪!”
清脆的响声将孩子们从佛音的干扰中暂时惊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沈墨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平和,如同溪流,穿透了那宏大的佛音背景,“今日,我们继续讲千字文。”
他无视那试图蛊惑人心的佛音,开始一字一句,认真地讲解着古老的经文,阐述着其中蕴含的天地秩序、人文伦理与现实道理。他的声音,与那试图让人放弃现实、追求虚妄来世的佛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抗。
有孩子怯生生地问:“先生,外面……那些佛爷说的是真的吗?只要我们信他,就能去没有痛苦的地方?”
沈墨看着他,温和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孩子,这世间或许有净土,但绝非靠他人赐予。真正的安宁,在于明辨是非,在于自强不息,在于我们亲手建设的家园。读书,便是为了让你们拥有看清世界、建设家园的智慧与力量。”
他的讲解,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油灯。光芒虽小,却顽强地照亮着方寸之地,守护着这些幼小心灵中最后的一点理性与希望。朗朗的读书声再次从明理堂中传出,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屈的韧性,在这末世般的景象中,如同星星之火,微弱,却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