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临星没有立刻回答，手指抵着方循礼的手心。方循礼感觉自己握着一块冰。
“你还有别的什么顾虑？”
左临星想了想，“其实我当初逃婚，今儿姐姐原本说好了会在宫外接应我，让我等她的消息。但后来，我没有等她，而是自己逃了，你可知是为何？”
“你不信任她？”
“恰恰相反，我太信任她了。我知道她忠勇可靠，永远都有办法解决各种困难，但就因为她太好了，反而让我害怕，“左临星苦笑了一下，”父亲把那块玉佩看得比我还重要，我知道我逃婚之后他也不可能把玉佩交出去……到时候，去披花谷的人就很可能就换成了左如今。我没办法一边受着她的保护，一边眼睁睁看着她替我去披花谷……”
“可你自己逃了，她也还是差点被送到披花谷，若不是因为柳既安忌惮她，她现在早就不在似风城了……你以为你自己看不到，她就不会因为你的逃婚而承担后果了吗？你这是掩耳盗铃。”
方循礼的语气中终于显出了怒意，松开了左临星的手。
左临星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啜泣，“所以，你让我如何去见她，如何有颜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越是这样，你就越要去见她。你失踪之后，她被关了雀格，瘸着腿还要四处奔波；我为了找你，从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直到到你出现在选拔大会之前，我每天都在找你……你母亲每日以泪洗面，还有培风小少主，他因为你失踪之事不止一次和左如今翻脸，他为了找到你，甚至不惜割伤自己，求顾先生循血追踪你的线索……你现在这样畏缩不前，对得起这些人吗？你这样和当初逃婚时有什么区别？你吃了这么多苦，还是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吗？”
“可我当初也是无辜的，我只是不想被送一个陌生的地方，不想嫁给一个纨绔，我又做错了什么？”
“那梁副使呢？他又做错了什么？”
左临星的呼吸猛的滞住了，“你……”
方循礼：“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良久，左临星才颤着声音答道：“我当时也是没办法，是慕川让我做选择，我救不了梁副使，我只能眼睁睁的看他死去……”
方循礼叹了口气，把头转向窗的方向，背对着左临星，声音突然无比冷静，“梁副使的死，你果然知情。”
左临星彻底蒙了，“你……你在诈我？我这样剖心的向你说出一切，你竟然诈我？”
“我的确在意你的心事，但我还是九重司使。当年我跟着城主做副使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审讯，连城主的小动作都瞒不过我，你又如何能瞒得过？”
左临星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悲切又凄凉，“我还以为，我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相信的人，果然，还是我太天真了……”
“吃苦只是一个人的境遇，并不代表因果，没有谁规定了吃苦过后就一定会有人疼惜。”
“所以你从来都没有疼惜过我，你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骗我的？”
“不，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为你夜不能寐是真的，想要和你成亲也是真的，但我疼惜你并不是因为你现在受了苦，而是年少时惊鸿一瞥，便一直念念不忘到现在。”
左临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了，“可你现在还是要把我交出去，尽你作为九重司使的责任，对吗？”
方循礼终于回过头来，眼底深得像一片虚无，“不，梁副使死于慕川之手，律法定不了你的罪，所以，我还是会和你成亲。”
他说得无比平静，甚至有些真诚。
左临星恍惚间好像在方循礼的身上看到了慕川的影子，默默退后了两步，腿却被桌沿挡住了。
方循礼走到她面前，无声的垂头看她。
“方循礼，你是疯了吗？”
方循礼“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我疯了很久了，偏偏是为你疯的，我也很抱歉，不知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究竟为何会如此，方循礼自己也说不清。
他第一次见左临星，是在方知义选中了公主护卫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人去送这位二姐姐，远远看到了左临星。只一眼，他当时脑子里便冒出一个念头：纯净。
后来他知道，那是整个似风城被保护的最好的女孩子。她不会有求不得，因而也就无所求。正因为如此，她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认识的孩子，包括他自己，每一个都要争，要抢，要挤破了头去给自己搏一个出路，每个人的脸上都会写着点什么，或是意气，或是野心，或是心机，或是苦闷……唯独左临星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彻头彻尾的纯净无扰。
方循礼乱吃东西的瘾在那一日达到了巅峰，他很想知道这种纯净是什么滋味。
这古怪的念头让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那时他年纪尚浅，却也知道这样的念头是见不得人的，便也只能苦苦压着自己，每日勤学课业，练功习武，等着下一次给公主选护卫的日子。
然而下一次选拔却被方执仁做了手脚。
他疯了一样的恨上了方执仁，日日苦闷挣扎，却在这痛苦中慢慢发现，左临星在他的心里早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成了一种梦魇似的执念。
那是一个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孩子对纯净的执念。这念头早已融进他的骨里血里，日日在他身上流动，把他煎成了一片半人不鬼的影子……
此刻，这个执念就在他的臂弯里，瑟缩着，流着泪，茫然又无助。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认真看着那张脸。
变了样，但也不重要。
只要是她就好。
他深深吻了下去。
梦寐以求的“纯净”的滋味终于得以在口中化开，是甜的。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她的眼泪。
他竟然忘了，自己早在很多年前味觉就已经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