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离马车最近的乌尔族侍卫转头，辫子上的铃铛清脆作响，这人留着络腮胡，面上肤色也是小麦色，可仔细再看他握着缰绳的手，却又白得违和。
严睦方回首望了望喜都的方向，才说：“公主——”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月戎打断：“哎，你别急着说谢，你们大梁不是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吗？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自然不会挟恩图报。”
说罢痛快盖上帘子道：“走了。”
直到月戎的车队彻底走远了，严睦方才策马进了官道旁的一处密林，不多时，一个穿着麻布衣的高个汉子背着包袱钻出了密林，他面色黑黄又佝偻着背，好似一个积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汉子，可是手指修长，根本不似做过重活的样子。
严睦方伸手自己看了看，也觉得不太对，最后在一处树根下挖了块泥巴，把手蹭得又脏又臭才背着包袱朝离喜都最近的一处镇子去了。
沛镇地处甘州边界，归通县管辖，甘州地肥水美，稻米一年两熟，又盛产各类瓜果蔬菜，大梁定都时除了考虑背靠玉山这道天然防御墙外，另一个考量便是甘州，宫里的吃食基本都是靠甘州输送。
严睦方才一脚踏进沛镇，迎面而来便是耳边各式小贩的叫卖声，人们擦肩接踵，路过严睦方时不禁要多看两眼，露出嫌弃的神情，沛县毕竟不是五羊县，这里富庶安宁，又离都城近，基本没人见过乞丐。
严睦方在街上挤来挤去，这才终于在一处茶馆坐下，甘州人会做生意，钱不论多少，有赚就行，小二虽然也嫌弃严睦方，但还是捧着皮笑肉不笑的脸来问他：“客官喝点儿什么？”
“雀——店里最便宜的碎茶便可，麻烦小哥了。”
严睦方把“舌”字咽进肚子里，小二笑着离开，上茶的时候却没收着力气，将茶壶和茶盅掼在小木桌上。
茶馆惯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这厢茶还烫着口，严睦方耳边就听见了来自千里之外的消息。
“哎！听说了吗？那陵州曹氏，反啦！”
“曹氏不是世代忠良吗？怎么会突然反了？”
“还不是上边儿那位名不正言不顺闹的，”先开口那人自认放低了声音接着道，“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废太子一案听说过吧？那曹大帅可是前朝废太子妃的亲爹，如今寻到了根正苗红的皇储孙还能咽下这口气？先前在位的都是萧家人也就算了，如今弄个小娃娃上去任人摆布，曹氏哪里坐得住啊！”
“啊？那——”
“嘭”地一声，严睦方手上脱力，茶盅掉在木桌上虽然没碎，但也将隔壁聊得正欢的二人打断了，他脸上赔着笑说了句：“惊扰了。”又将茶盅扶正，那二人打量他一番也没多在意，顺口又感叹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曹氏真的反了？严睦方心里犹疑不定。
自爆炸案那日到今天，已经过了半月有余，他躲在月戎的外族使者宅邸避免搜查，一直等到今天才得以出得了喜都。他与严岐在狱中便商量好，倘若事发突然二人失去联络，先出都城的人便在甘州通县的沛镇上最东边的客栈等另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上多久，但最多不超过十日，他就必须要启程动身往陵州去，曹氏打着萧慕的旗号已经明目张胆的反了，他也已经背上了谋害萧勤的罪名，左右他萧氏二兄弟都已经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尽快见到萧慕，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按理说，沛镇离喜都这样近，在天子脚底下议论皇家密辛，等于把自己的大脖根儿往刀刃上送，可是这镇上百姓却毫不在意，说明喜都并没有管这件事，难道洛子川真的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严睦方觉得这不像洛子川的性格，除非，洛子川现在是真的没空管。
自曹氏反了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后，各大边境州府便纷纷起了几股势力宣称自己才是大梁正统，除了闽州有邵氏镇压还算太平，像苍州和陵州这种没有天堑又挨着蛮族的边境州，真真是乱成一锅粥。
天公不作美，才四月末就开始瓢泼大雨，连下了几日硬是将平州和白州之间的运河堤坝冲垮了一段。
礼部尚书天天苦着个脸嘟囔着“天降异象”，工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天灾人祸全都闹在一起，百姓间的流言是越传越离谱，都说是因为这小储孙登基惹怒了老天爷，况且同仁帝本就是杀父弑兄得来的皇位，曹氏又怎么能真的算谋反呢？
严睦方在沛县待了不过三日，曹氏就已经从谋反变成了扶正，他呷了口茶水，竟然已经有些习惯这入口只有苦涩毫无香味的便宜茶了。
可他今日没等到喝完一壶，便被人打扰了。
那人带着帷帽，身上散发着熟悉的熏香，径自坐在严睦方对面道：“小哥看着不像是本地人，不知来甘州是寻亲还是找活计？”说着轻轻撩开帷纱看向严睦方。
严睦方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喝完手中这盏茶才回道：“家中贫困，听说甘州富庶，来找个活计。”
“如此，我店里有个粗活杂役空缺，不知小哥愿不愿意随我走一趟？”
严睦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可二人却沉默着起了身，一直走到了花街上一处隐蔽巷弄，进了一处院子的后门，那人才停下将帷帽摘了。
“严大人，”丹砂行了个礼，又道，“此处临近喜都人多眼杂，大人还是尽快往陵州去与阁主汇合才好。”
“兄长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大人有所不知，木阁主出身甘州杨氏，真正的应天阁枢纽便在甘州，少——”丹砂一顿又改了口，“阁主自从得知大人在爆炸案中身亡的消息便下令在各州搜寻大人的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大人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严睦方一时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没想到应天阁的势力竟如此广泛，恐怕大梁各州就没有应天阁伸不到的手。
可他转念又想到一个更紧要的事情来：“不知砂娘与令徒是否还有联系？”
“大人是指……”
严睦方思索片刻道：“穆白术。”
“白术现下正在楼中养伤，不知大人找他何事？”
“养伤？”严睦方顿时紧张起来，“辰昭与他一同逃出喜都，可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辰昭她……”
严睦方瞧着丹砂面色不对，说着说着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声音有些低地问：“可是辰昭出了什么事？”
“昭儿在出城的路上遭人追杀，半路与白术走散了，据城内的探子回报，追杀昭儿的黑衣人拿了一截沁满了血的衣袍复命，说昭儿已经……已经跌下断崖尸骨无存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