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哔啵作响，火焰颤颤巍巍地摇晃了两下，燃得更旺了，将坐在桌前的两个人的影子正投在床内有些斑驳的墙上。
洛悠然拿着前天半夏刚磨好的猪骨片，正仔仔细细地帮严睦方上药。两个人都不言语，屋内静谧得吓人，晚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仿佛都被放大了数倍。
直到严睦方背肌条件反射般的一抖，洛悠然连忙放下骨片询问：“我弄疼你了？”
严睦方摇摇头说没事，洛悠然于是又放下心来，就是上药的力度比方才更小心了。
严睦方背上本就是烧伤，又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医治，虽然不重，但这么一大片斜贯背脊的烧伤，是注定要落疤的。洛悠然看着面前完好地方的肌肤，洁白如玉，突然从心里生出一种可惜来，不自觉就叹了一口气。
严睦方听了忙说：“难为你替我上药，若是姑娘觉得不方便，我去与前辈说换个人来，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话越说底气越不足，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在失忆的洛悠然面前扮演个什么角色好。
“师傅说，对于医者，没有性别之分，只有病人。”
严睦方轻笑了声道：“是我狭隘了。”
沉默大概只有两三个呼吸那么久，严睦方听见洛悠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我从前既是夫妻，自然该看过的都看过了。”
严睦方心脏又重又沉地跳了一下，忽然回头一脸怔愣地看着洛悠然，此时药已经上好，洛悠然把东西收好抱在怀里。
“怎么了？”
“无事，”严睦方有些迟疑道，“只是觉得你……你从前不会这么直白……”从前的洛悠然有事只会憋在心里，自然不会像这样想到什么就与他说什么。
“我从前到底是什么样子？桑木说我现在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你们谁说的才是真的，不会是欺负我失忆，都来骗我吧？”
她话音刚落严睦方就急忙道：“没有，真的。”顿了一瞬又说，“也许桑木是对的。”也许现在的洛悠然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洛悠然无所谓地点点头，她现在什么都记不得，自然心里也开阔，留下一句“早些休息”就起身要走。
“辰昭！”
洛悠然被他吓了一跳：“还有事？”
严睦方见人要走有些急切，回头到床上翻了一阵，翻出一张叠放整齐的宣纸来递给洛悠然，洛悠然瞧着那纸上隐隐透着墨迹，倒像是一封信。她打开来看，才发现是一封和离文书。
洛悠然抬头：“这是你给我的？”
严睦方就站在她跟前，低着头仔细瞧她：“是你给我的。”
洛悠然听了一双杏核眼都瞪圆了：“是我休了你？可师傅说——”
严睦方轻咳一声，委屈打断道：“……是你休我在先。”
洛悠然握着和离书只觉得离谱。
严睦方又将那封放妻书拿出来，当着洛悠然的面凑近烛火燃了，直到灰烬都落了地他才说：“现在我写得不作数了。”
洛悠然语结：“哪有这样的？”
“有，”严睦方大言不惭，“你写的我也不要，还给你。”说完还怕洛悠然反悔，长手一伸将门打开，站在洛悠然面前下逐客令：“夜深了，你回去吧。”
他刚上过药还光着上半身，一阵晚风袭来，严睦方很不体面地打了个喷嚏。
洛悠然瞧着自己面前一大片雪白的胸膛，帮人扯了扯衣服，小声说了句“你还是先穿好衣服吧”便落荒而逃。
夜凉如水，严岐和桑木一边一个头从门口探出来，帮严睦方将衣服拉好。
严岐：“主子，您已经进步非常大了。”
桑木头点如捣蒜：“大人您放心，还有我呢！”
严睦方敲了桑木一个脑瓜崩笑了：“你能做什么。”
——
“你能做什么？”萧慕坐在帐中矮桌前，对面前跪着的男人发了问。
那男人跪得彻底，浑身还发着抖，整个人恨不得埋进泥土里。
玄鸦在一边煽风点火：“主子，依我看，还是直接拖去刑场稳妥。”
“将军饶命啊将军！我……小的好不容易才从滨州逃出来，求将军收下小的吧！”说着又猛磕了三个响头。
玄鸦瞧着怪不吉利，“诶你这人！”
这人是前夜里才被抓的，他行迹鬼祟，但功夫不行，才一脚踏进萧慕的地盘，就被底下的兵给逮了。
萧慕的注意力都在沙盘上，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他：“滨州州卫军都没能抵御得了天守的兵，你手无寸铁，竟躲得过天守人的布防。论距离，苍州才是最优解，你又为何舍近求远绕到陵州来？”
地上的人好一会儿没做声，只是十指扣地握紧了拳头：“小的一家原本是给滨州柳式做工，柳氏的生意做得大，以前也经常和天守的商人打交道，小的因此能听会说些天守话。”
“据我所知，天守人并没有为难滨州柳氏，你又为何出逃？”
“大人！”那男人突然抬起头来，拳头一锤地，一张脸涨红着，眼里满是悲愤，“天守人想要的不光是柳氏的钱，柳氏为了活命对天守人百依百顺，却把我妹妹推出去……推出去……”他终于说不下去，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流出来，“天守人根本不是人！他们是一群畜生！”
“我妹妹的尸体就被丢在城郊的乱葬岗，他们不让我收尸，说我没有身份没有资格……我跪下求天守人收我入军籍，我替他们杀人，杀了大梁的人，可是他们说我妹妹的尸体早就被野狗撕碎叼走了……我、我……”
男人抬起胳膊蹭了一把脸，他此时已经冷静了大半：“半月前我随天守人攻打苍州，但苍州严防死守没有给天守人机会，我也没法在天守人眼皮子底下进苍州。他们一直耗在城外没有吃食，我是奉命运送粮草的，中途遇见土匪劫粮车，我就趁乱跑了，天守人不熟悉地形，才没追上我。”
待他讲完，萧慕才问：“你叫什么？”
“我——小的叫罗义。”
“嗯。”萧慕点了下头吩咐道，“来人，带他先去领一个月军罚再来找我。”
罗义还没反应过来，瞪着两个眼珠子十分清澈愚蠢地被两个兵一左一右架走了。
玄鸦不太放心：“主子，万一他是天守的探子怎么办？”
萧慕又开始摆弄起沙盘，在苍州附近停留了一瞬，“天守人狂妄自大，贪心不足，急功近利，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露出马脚。想要蚕食大梁的土地，也要先看看自己的胃口吃不吃得下。”
玄鸦还想再劝，帐外突然有人来报，说是有张德章的密信。只见书信不见其人，玄鸦和萧慕都明白，这是张氏打算继续效忠喜都了。
张德章此刻正跪在洛子川的脚边，张尚书立在一边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讨好道：“是老夫人老眼拙，当初竟信了严睦方那竖子的鬼话，亏我还把他当恩人！”说着又踹了一脚地上跪着的张德章，“你自己说！”
张德章咬着后槽牙气鼓鼓的：“叔父！这怎能怪我！都怪那严睦方奸诈狡猾，为了离间张、田两家陷害于我，这仇不报，我名字倒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