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九州搬进“静安里”小区的第三天,才发现那座位于小区中央的喷泉。他是个自由摄影师,对光影和构图有着职业性的敏感。这座喷泉设计得颇为雅致,几层错落的石砌水池,中央是一尊不知名女神的雕像,只是常年干涸,池底积着一层薄薄的雨水和落叶,像一只蒙尘的眼睛。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是池底那些在夕阳下闪烁的微光。走近一看,竟是成百上千枚硬币,密密麻麻地铺在池底,像一片沉睡的星空。住户们似乎都习惯了它的存在,路过时很少有人投去一瞥。岑九州却觉得这景象有种奇特的美感,一种被时间沉淀下来的集体愿望的重量。他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硬币的光芒汇聚成一种诡异的流光,而女神雕像的阴影,仿佛在水中拉长,正凝视着那些许下的心愿。当晚,岑九州整理照片时,总觉得那张喷泉的照片有些不对劲。他放大图片,发现在那片硬币的微光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轮廓,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再仔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光泽。
周末,岑九州下楼扔垃圾,又经过了喷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池边,踮着脚,努力地想把手里的硬币扔到女神雕像的脚下。她的妈妈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妈妈,我能许个愿吗?”小女孩仰头问。“当然可以,要闭上眼睛,诚心地许哦。”妈妈笑着说。岑九州看着这一幕,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公园的许愿池里投下过硬币,希望能得到一辆玩具赛车。那些纯真的愿望,如今都沉睡在何处?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也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学着小女孩的样子,闭上眼,随意地抛了出去。硬币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叮”的一声,落入池底,与其他的硬币融为一体。就在他睁开眼的瞬间,一股毫无来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孩童的叹息,就在耳边。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再看那喷泉池,感觉那片硬币的微光,似乎比刚才更冷、更亮了一些。
自从那次投币之后,岑九州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开始不自觉地关注那座喷泉。他发现,无论晴雨,池底的水面总是显得异常平静,像一块黑色的玻璃,清晰地倒映着天空和周围的一切,却又透着一种死气。一天深夜,他被口渴弄醒,去厨房喝水时,习惯性地望向窗外。小区的路灯昏黄,喷泉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喷泉边一闪而过。他立刻打开窗,探出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以为是眼花,但当他收回目光,看向窗玻璃上喷泉的倒影时,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倒影里,那个白色的身影清晰可见,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正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池中央,水面没过她的脚踝,却没有一丝涟漪。她缓缓地转过身,抬起头,似乎正朝着岑九州的方向看来。她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岑九州吓得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当他再次看向窗外和玻璃时,那个身影又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接连的怪事让岑九州下定决心要查个究竟。他找到了小区里最热心的居委会张大妈。张大妈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是小区的“活字典”。“张大妈,我想问问,咱们小区那个喷泉,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啊?”岑九州状似随意地问道。张大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小岑啊,你刚来不知道,那地方……不干净。”原来,大约五年前,小区里有个叫小雅的女孩,只有七岁。她的父母感情不和,父亲经常酗酒家暴。一个雨夜,父母又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小雅吓得跑了出去。第二天,人们在喷泉池里发现了她。警察鉴定是失足溺水,意外死亡。但小区里的人都传言,那天晚上有人听到小雅在喷泉边哭喊,说她许愿让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了。“从那以后,那喷泉就怪事不断。有人说半夜能听到小女孩的哭声,有人说看到水里有影子。大家都说,是小雅的怨气太重,她走不了。”张大妈心有余悸地说,“所以啊,别去碰那些硬币,那都是她没许完的愿,带着怨气呢。”
张大妈的话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岑九州的心头。他终于明白,那晚看到的白衣小女孩,就是小雅。那个模糊的倒影,是她无声的控诉。他再次来到喷泉边,这一次,他的心情无比沉重。他凝视着池底那些硬币,它们不再是愿望的象征,而是一个孩子绝望的泪水凝结成的冰。他蹲下身,仔细地辨认着。突然,他的目光被一枚与众不同的硬币吸引了。那是一枚一角硬币,已经氧化发黑,但在它的边缘,似乎沾染着一丝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像血。岑九州的心猛地一颤。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就是小雅的硬币。他找来一根长杆,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硬币拨到池边,然后捡了起来。硬币入手冰凉,那股寒意仿佛要钻进他的骨髓。就在他握住硬币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贯穿大脑,一个破碎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倾盆大雨,一个男人愤怒的咆哮,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以及一个小女孩在喷泉边滑倒,额头磕在石头上的闷响。
几天后,岑九州在小区门口遇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西装革履,看起来事业有成,但眉宇间却掩不住一股憔??悴和焦虑。他正焦急地向保安打听什么。岑九州无意中听到,他在询问五年前住在7号楼301的一户人家的下落。那正是小雅家。岑九州心中一动,上前搭话。男人自称姓刘,是小雅的父亲。他说自己这些年在外地做生意,现在事业有成,回来想把妻女接走,弥补过去的过错。但前妻早已搬走,不知所踪。岑九州看着他那副“浪子回头”的嘴脸,想起了张大妈的描述,想起了那枚带血的硬币和那个破碎的画面,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没有揭穿对方,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前妻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刘先生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更加落寞。他住进了小区的酒店,每天都会在喷泉边徘徊,看着那些硬币,眼神复杂,时而愧疚,时而烦躁。他不知道,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记着他曾经的罪。
刘先生在喷泉边徘徊的第三天,意外发生了。那天傍晚,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池边,或许是觉得那些硬币碍眼,或许是出于一种赎罪的心理,他竟然跳进干涸的池子,开始捡拾硬币,想把它们清理干净。当他捡起第一枚硬币时,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开始疯狂地大叫,把手中的硬币用力扔出去,然后手脚并用地往池外爬,样子狼狈不堪。周围的人都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纷纷围了上来。岑九州也挤在人群中,他看到刘先生瘫在地上,指着池底,语无伦次地喊道:“她……她在看我……小雅在看我……她的头在流血……”没有人看到他所说的景象,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只有岑九州明白,这是小雅的复仇开始了。她没有选择直接伤害他,而是让他日复一日地活在被自己罪行审判的恐惧中。
从那天起,刘先生彻底疯了。他不再穿着西装革履,而是整天衣衫褴褛地在小区里游荡。他逢人就说自己杀了女儿,说小雅的鬼魂一直跟着他。他会在深夜跑到喷泉边,对着池底磕头,一遍遍地忏悔,额头磕出了血,染红了冰冷的石板。他试图用各种方法“超度”小雅的灵魂,他请来道士,但道士一看到喷泉就摇头走了;他往池里倒满符水,但第二天水就蒸发得一干二净。小雅的怨念,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住。他越是挣扎,网就收得越紧。岑九州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闹鬼,而是一场迟到了五年的审判。小雅用她自己的方式,让这个曾经伤害她的男人,亲身体会到了她当年的绝望和痛苦。他让她在无尽的恐惧中忏悔,直到精神崩溃。这比任何肉体上的惩罚都来得更加彻底。
刘先生的疯癫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在重新调查当年的案件时,一个被尘封的真相浮出水面。当年处理案件的警察已经退休,他回忆说,当时现场有些疑点,但因为刘先生的妻子一口咬定是意外,加上刘先生当时已经离家,事情便以意外结案。如今,在刘先生疯癫的呓语和新的调查压力下,他的母亲——也就是小雅的奶奶——终于崩溃了。她道出了真相:那天晚上,儿子刘先生并没有离家,而是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在争吵中,他推了妻子一把,妻子撞在墙上晕了过去。小雅吓得跑出去,刘先生追到喷泉边,在拉扯中,失手将小雅的头撞在了喷泉的石头上。为了掩盖罪行,他伪造了小雅失足溺水的假象,然后连夜逃离了城市。而他的母亲,为了保住儿子,选择了沉默。这个迟到了五年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真相大白后,刘先生被绳之以法。小区的喷泉也被彻底清理了。池底的硬币被全部打捞上来,大部分都被作为废品处理掉了。只有那枚带血的硬币,被岑九州悄悄地留了下来。清理后的喷泉,第一次被注满了清水,重新启动了。水流哗哗地响着,冲刷着石壁,仿佛要洗去积压了五年的怨气和悲伤。岑九州站在喷泉前,看着清澈的水流和阳光下女神雕像宁静的微笑,心中百感交集。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枚带血的硬币,走到池边,轻轻地将其投入水中。硬币无声地沉入池底,消失不见。就在那一刻,岑九州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小女孩的声音,但这一次,不再是叹息,也不是哭泣,而是一声轻轻的、解脱般的“谢谢”。从此以后,喷泉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怪事。它只是静静地流淌,见证着小区的日出日落,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而岑九州知道,那个叫小雅的女孩,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的灵魂,也终于得到了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