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云的皮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的脆响，像串不断延伸的省略号。
走廊两侧的玻璃窗蒙着层薄灰，将午后的阳光滤成淡金色，落在墙面上悬挂的《丹江市行政区划图》上。
图钉在青山县的位置锈成个褐红色圆点，像枚尚未愈合的伤口。
挂钟的滴答声从走廊尽头漫过来，与脚步声叠在一起，竟生出种时光被拉长的粘稠感。
朱开山停在栗色木门旁时，郑青云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第二关节有圈浅白的茧，想必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印记。
门内传来的“进来”二字裹挟着烟草味漫出来，郑青云推门的瞬间，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被夕阳钉在窗玻璃上，指间的烟卷明灭如跳动的星火。
“郑青云同志，欢迎来丹江。”
对方转身时，郑青云发现他左眉骨有道浅疤，在阳光下泛着银白色。
那只拍在肩上的手掌带着老茧，力道透过衬衫渗进来，像块温吞的烙铁。
窗台上的君子兰叶片上凝着层薄尘，阳光穿过叶尖时，绒毛在光晕里轻轻颤动。
“部长您太客气了。”
郑青云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对方胸前的钢笔上。那是支老式英雄金笔，笔帽上的镀铬早已磨出斑驳的铜色。
这位赫然就是丹江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吴春风。
“快坐吧。”
吴春风笑着对郑青云说道。
朱开山这边对吴春风点点头，便退出了办公室。
………………
郑青云也没有废话，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来喝茶。”
吴春风也没客气，主动给郑青云倒了一杯茶，往杯里倒水时，茶叶在沸水里翻卷如绿色的漩涡。
“谢谢您。”
郑青云恭恭敬敬的道谢着。
“我跟老领导认识那年，还是八九年。”
吴春风坐在沙发上开口说道，脸上露出一抹回忆的表情：“他佳木市担任县委组织部长，我刚从部队转业，揣着介绍信站在他办公室门口，紧张得手心冒汗。”
说着话，吴春风笑了起来：“后来我就给他做了联络员。那时候他总说，基层工作就像种庄稼，你糊弄土地，土地就糊弄你。”
郑青云指尖在裤缝上轻轻摩挲。
他自然明白吴春风的意思，这是在告诉自己，他是卢星宇的自己人，让自己相信他。
当然。
这一点郑青云也已经从卢文静那里知道了。
吴春风能在从联络员做到市委组织部长，背后的推手不言而喻，当然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了。
“卢伯伯也说起过您。”
郑青云客客气气的说道：“他说您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军人作风，有时候就是太耿直了。”
“哈哈哈哈！”
吴春风听到这番话一点都不生气，反倒是开心的笑了起来：“还是老领导了解我啊，我这个人脾气就是太倔了。”
一手提拔自己的老领导还念着自己，对于吴春风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更何况。
现在的卢星宇可是省长，他当然高兴。
“青山县那那个地方。”
吴春风忽然把目光投向窗外，白桦林的影子在他瞳孔里摇晃，淡淡地说道：“看着郁郁葱葱，底下的石头可不少。”
说着话，他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推过来，封皮上“青山县干部名册”几个字是手写的，笔锋凌厉如刀。
郑青云一愣神，却没有拿起来看，而是看向了吴春风，等待着他开口。
“看看。”
吴春风指了指那个名册，对郑青云说道。
郑青云这才点点头，把名册拿了起来。
“刘平山同志明年春天就满六十了，每天雷打不动绕着县委大院走十圈，说是要把步数记在心里，将来退休了好给继任者留本活地图。”
吴春风淡淡地说道。
郑青云翻开名册，县委书记刘平山的照片边角已经卷起，黑白影像里的人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容里带着股泥土气。
“赵广杰是农机站出身。”
吴春风继续说出了县长的名字：“前年暴雨冲毁了三座水库，他带着人在堤坝上守了七天七夜，回来时皮鞋里能倒出半斤泥。”
说到这里，吴春风忽然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些说不清的意味：“就是性子太直，去年跟市委督查组拍了桌子，差点把乌纱帽拍掉。”
郑青云一愣神，他注意到吴春风提到赵广杰时，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那节奏像是某种暗示。
“县委副书记李向明同志……”
吴春风拖长了语调，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灰，想了想说道：“去年青山县搞旅游开发，他把舅舅的沙场改成了农家乐，手续办得倒是齐全。”
烟雾在他面前散开，平静的说道：“听说最近总往省里跑，包里揣着的不止是汇报材料。”
郑青云在心里默默勾勒着这个县委副书记的形象：大概是那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永远熨帖的男人。
“县委组织部长耿子敬你可以放心。”
这个时候，吴春风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他当副科长的时候，我跟他住过一个宿舍。那小子实诚，半夜替我给炉子里添煤，能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煤堆上防熄火。”
他忽然压低声音：“青山县的干部档案，他那里有本活页夹，记着些台面上不好说的事。”
郑青云马上明白过来，这位耿子敬是自己人。
紧接着，吴春风又把青山县一些干部的情况对郑青云说了一下，他是市委组织部长，对这些人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
“谢谢您，部长。”
等吴春风说完的时候，郑青云由衷的对吴春风说道。
他自然明白，对方是看在卢星宇的面子上，对自己表示善意。
“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
吴春风笑着说道：“跟静静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了？”
“国庆节。”
郑青云解释道：“到时候您一定到。”
顿了顿。
他说道：“我们商量了，不准备大操大办，毕竟老爷子的身份特殊，就准备请几桌家里人吃个饭。”
“好，你放心，我一定去。”
听到郑青云的话，吴春风连忙点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