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冬天变幻莫测，每天一大早，天空毫不吝啬地朝大地泼洒一瓢又一瓢的金光；到了傍晚再抬头看，它不知什么被笼上了一层薄纱。从幼儿园到初中毕业，周翊一直在a市生活，可今晚的夜色，却让他觉得自己对a市也并非那么了解。
蓝薇的住处在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城区，这片土地上堆积了成千上万的破旧民房，最好的建筑也是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
周翊先前从来没来过这片儿，也从未见过筒子楼的真貌。不管是幼时生活的龙家老宅，还是大一些跟未出嫁的小姨住在中山北路的别墅区，优渥的生活总能弥补许多感情上的缺失，连他自己也觉得生活对他是要比常人宽容几分的。
[小熊妹妹下班了没？]
[你现在在哪？]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一连给蓝薇发了三条消息，周翊都没收到回复。
在穿过七绕八绕的巷子到蓝薇家之前，直对巷子的街口再往前一点有个护城河，护城河里的河水流了一年又一年，在黑夜即将来临的时段里，与夜色中的天空都覆盖上一层白雾。周翊把车停在桥边，就着寒津津的风点了一支烟。
烟没抽，只是夹在手里。他站在破旧的石桥上，看了看远处支起白炽灯的馄饨摊，恍然间觉得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和这些低矮的房屋挣扎在a市朝着雄伟繁华不停前进的时间裂缝中。
[在路上了。]
收到蓝薇信息的时候，周翊的目光又落在对面的馄饨摊，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店里走了出来。
昏黄的路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小女孩的牛角辫在斑驳的墙面上一晃一晃，真的像牛的两只犄角。周翊看着离他近了又变远的两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不真切的幻象。
那是幼时的蓝薇，走在她身侧的是她爸。
大三下学期，蓝薇专业的Leon外教带大三的文化与国情这门课。
没错，与《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男主同名，但本人并没有半分杀手的潜质，而是一个很高，梳偏分，喷香水的型男。
听蓝薇讲，这个外教的脾气和性格和大家公认的随性幽默的美国人大相径庭，反而更像是德国人。守时、守约、严谨、一丝不苟、说一不二，他全占了。
课题做的不好，他讲起话来也不会留半分情面，哪怕面对的是学院里庞大的女生基数，他也没生出半分同情，细微的问题都要揪住不放。所以就算人长得讨喜，也万万不敢有女生对他犯花痴。
可偏偏呢，他留的课下作业是所有老师里最麻烦的。
马上就快大四了，大家考公的考公，考研的考研，说白了，都为自己今后的人生做打算呢。其他课程的老师也都能理解，主要的任务做好即可，其他的嘛，能水就水。可Leon可不管你这些，光是课堂作业做好还不够，还有课外的。
摊上这么一个外教，大家叫苦不迭。
那时，刚学完西方建筑一课。下课之前，Leon站在讲台上，身穿一件彩虹条纹的polo衫，头发用发胶打理得整整齐齐，他扫视了一圈教室里的学生，对大家说道：“课下，你们要查阅中西方建筑史文化变迁的不同，并选择一对同一时期的中西方建筑做对比，用英文写成报告，我们下节课做分享。”
话音刚落，教室里大家异口同声地发出苦笑声。
Leon也不理睬学生的一脸愁容，继续往人心口上捅刀：“这次作业计入期末成绩。”
“啊——”“不要啊，Leon老师！”“老师，求放过！”
又是一阵比刚才更大声惨叫。
直到有人用中文说了一句“Leon，你简直是个大魔头！”，教室沉寂了三秒，大家都为出言不逊的同学捏了一把汗。
抬头望去，讲台上Leon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反应。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总算找到了外教镶金完美人设里的一处瑕疵。那就是——他不会中文。
费加南在座位上小声对蓝薇嘀咕：“这外教太狡猾了，每次‘上课’‘下课’两个词说得贼顺溜，我还以为他中国通呢。闹了半天，敢情是就会这两句。藏得可真够深的!”
蓝薇意味深长看了费佳南一眼，说道：“你说错了，他还会一句。”
蓝薇故意卖关子，让费佳南猜。停顿了片刻，费佳南一脸恍然大悟，两人齐声说：“好吃！”
这引得蓝薇回到寝室还没能止住笑。
原来，这位Leon十分钟情于中国的麻辣烫，隔三差五就会吃一次，然后把图片上传到朋友圈，再配文“好吃”二字。学生们都加了他的微信，每次发动态都能看见。
费佳南坐在寝室的小板凳上吃着葡萄，新换的美甲贴的大颗水钻闪得人头晕，她不由地感慨道：“薇薇，你说，Leon不会说中文是怎么跟店里的阿姨说要买麻辣烫的？”
蓝薇在小床上半躺着，慢悠悠地回应：“怎么买？比划呗。”
接下来的日子，蓝薇忙到起飞。一是要为考研做准备，二就是忙Leon布置下来的任务。
昏天黑地泡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还要费劲心思把它们翻译成英文，蓝薇着实头大。相应的，与周翊见面的次数就减少了。
周翊每次给她发信息或者打电话，蓝薇要么不回，要么惜字如金说一句“忙着呢！”，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连着好几天不见人影，周翊坐在图书馆的枣红漆凳子上，一脸委屈：“坏女人，忙起来就对我不管不问。是，我哪有课题重要，我算什么呀。”
酸溜溜的话终于让数日沉迷于建筑史书籍的女人抬起了头。
“生气了？”
“哼。”周翊怨妇似的把头偏向一边，不理蓝薇。
“算了，本来还打算哄哄某个人的，现在看来，就算我想哄人家也不领情呀。”蓝薇故意说。
“谁不领情了？”周翊突然激动起来。
蓝薇一下捂住周翊的嘴巴，给他比了个“嘘”的动作。
寂静的氛围里突然望过来几道鄙夷的视线，那意思好像在说，恶臭小情侣，想谈恋爱出去谈！
待危机解除，周翊贴在蓝薇耳边，重新用仅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不领情了？”
“你想怎么样？”蓝薇反问道。
“哄我。”
“怎么哄？”
“边接吻边叫我宝贝。”
“……”
蓝薇彻底让周翊的厚脸皮程度震惊到了，她羞愤地捶了一下周翊的大腿：“大哥，这是在图书馆！”
“我们真要这么做了，明天铁定被挂表白墙，到时候骂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把咱俩淹死！”
“小弟，我知道。”周翊笑眯眯的眼像极了狐狸。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情深共患难，要死大家一起死。”
蓝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