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暖阁。
朱高炽肥胖的身躯陷在宽大的床榻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国公,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
他絮絮叨叨,像个受了委屈的寻常富家翁,哪里有半分监国储君的威严。
“孤知道,他们都是跟着父皇一路南征北战的老将,是功臣,是大明的柱石。”
“可功臣,也不能这么干吧?”
“卫所的兵,那是朝廷的兵,是用来戍边守土的!不是他们的私人家奴!”
朱高炽越说越激动,胖脸涨得通红。
“他们倒好,吃空额吃到天上去了!一个卫所,账面上五千六百人,实地里能有一千人就烧高香了!剩下的人呢?钱呢?”
“全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还有那些兵,不让他们操练,不让他们戍守,全都拉去给他们种地,盖房子,当长随!”
“这跟前元那些腐朽的军头,有什么区别?”
蓝武安静地躺在对面,默默的听着。
他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
只是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但朱高炽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波澜。
这些事,他不用听也知道。
大明立国至今,武勋集团的腐化,就像是附骨之疽,从未根除。
“孤不是没想过要查。”
朱高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可怎么查?”
“一查,就牵扯到一堆人,张家,李家,陈家……哪个背后不是国公侯爷?哪个不是父皇的心腹爱将?”
“孤要是真动了他们,父皇那边……唉!”
一声长叹,道尽了这位太子殿下的所有为难。
“就说那个徐增寿。”
朱高炽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声音又高了几分。
“当年他和国公你争权失败,现在倒是不想着争权了,但贪却是一点也没少贪。”
“仗着自己是魏国公府的嫡子,是皇后的亲弟弟,在京畿之地兼并土地,放纵家奴,简直是无法无天!”
“御史弹劾他的奏章,在孤这里都堆成山了!可孤能怎么办?他毕竟是我的舅舅。”
“动了他,就是打了魏国公府的脸,就是打了皇后的脸,父皇会怎么想?”
徐增寿,蓝武可是有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却是没想到再听到时,却会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他其实很清楚,这就是一家一姓之王朝的终极弊病,皇亲国戚的特权太大了。
蓝武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苍老而又威严的面孔。
那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老朱当年费尽心机,设立武勋世袭罔替的制度,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打造一个能够与日益庞大的文官士绅集团相抗衡的力量,让这两股势力彼此牵制,从而确保朱家皇权的稳固。
为此,他不惜背上屠戮功臣的骂名,也要将那些骄兵悍将的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
可现在呢?
蓝武自己,为了让这些武勋集团有正当的来钱路子,不至于走上贪腐的老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鸟粪生意这块天大的肥肉,硬塞到了他们嘴里。
光是每年从新大陆运回的鸟粪,分到各家国公侯爷府上的银子,就足以让他们过上挥金如土的日子。
结果呢?
他们一边吃着自己给的肉,一边却又伸出另一只手,去啃食大明的根基。
他们非但没有成为对抗士绅的力量,反而主动与士绅同流合污,一起兼并土地,奴役军户,变成了大明身上最大的两个吸血虫。
若是让地下的老朱知道了,怕是得气得从孝陵里爬出来,再来一次“空印案”,把这些不孝子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剥皮萱草。
一抹冰冷的寒光,在蓝武的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武勋和士绅搅和到了一起。
那大明,和他记忆中那个最终亡于党争和腐败的朝代,还有什么区别?
他这几十年,岂不是白忙活了?
“国公,你倒是说句话啊。”
朱高炽见蓝武半天不语,有些急了。
“你领兵多年,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你说,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蓝武抬起头,看着朱高炽那张充满期盼的胖脸,忽然笑了笑。
“太子殿下,臣离京八载,朝中之事,早已生疏。”
“这些军国大事,还是得由陛下和您来定夺。”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却也堵死了朱高炽所有的念想。
朱高炽脸上的期盼,瞬间变成了失望。
他颓然地继续靠的床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明白了。
蓝武不想掺和。
也是,他刚刚回京,根基未稳,又怎么会在这种关键时期,去得罪满朝的武勋。
终究,还是自己想多了。
蓝武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朱高炽躺着,听着他那些翻来覆去的抱怨,直到第二天一大早,蓝武才离开了东宫。
朱高炽亲自将他送到宫门口,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
蓝武闭着眼睛,靠在车厢里,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他不能动。
至少,现在不能。
朱棣把他召回来,不是让他当太子的刀,而是当皇帝的刀。
只有朱棣亲自下令,他才能出鞘。
否则,就是僭越。
回到凉国公府,天光正好。
朱芷容早已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连忙迎了上来。
“夫君,太子大哥他……”
“没事。”
蓝武拍了拍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只是许久未见,多聊了几句。”
两人正准备回后院,管家却神色匆忙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公爷,宫里来人了!”
蓝武的脚步停住。
管家喘着粗气,脸上带着几分惊惶。
“是陛……陛下身边的人,传……传口谕。”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蟒袍的太监,便在一众小宦官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过来。
那太监蓝武认得,是朱棣身边的贴身内侍,王瑾。
王瑾走到蓝武面前,连客套话都省了,直接展开了手中的一卷黄绫。
“凉国公蓝武接旨。”
蓝武与朱芷容对视一眼,立刻跪下。
王瑾尖细的嗓音,在清晨的凉国公府上空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诏,凉国公蓝武,即刻入宫,奉天殿议事,不得有误。”
“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