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刮得胡同里的杨树叶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贴在青石板路上,被早起赶工的自行车碾过,留下几道碎痕。叶辰醒时,后腰忽然传来一阵钝痛,像是有根筋被生生拽住,他想翻个身,动作刚到一半就僵住了,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沁出细汗。
“怎么了这是?”隔壁屋的秦淮茹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叶辰扶着墙龇牙咧嘴地站着,脸色发白。她手里还端着刚熬好的玉米糊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昨儿去街道办累着了?还是夜里睡觉落着枕了?”
“许是前几天帮三楼刘婶挪柜子,闪着腰了。”叶辰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身子,后腰的痛感像潮水似的一阵阵涌来,“不碍事,歇会儿就好。”
“还说不碍事,脸都白了。”秦淮茹把碗往桌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我去叫张大夫来给你看看,他那推拿手艺好,保准给你按顺了。”
“别麻烦张大夫了,他一早要去诊所坐诊。”叶辰想拦,可腰一使劲又是一阵疼,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淮茹风风火火地跑出去。窗外的天光渐渐亮透,透过糊着毛边的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斜的格子,屋里的家具轮廓也清晰起来——掉漆的木桌,缺了条腿用砖块垫着的板凳,还有墙上挂着的那把用了五年的斧头,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
没一会儿,秦淮茹就拽着张大夫进来了。张大夫背着个旧帆布药箱,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用胶布粘好的眼镜,进门就直皱眉头:“小叶这是怎么了?前两天见着还好好的,搬什么重东西了?”
“就三楼刘婶家那个老樟木柜子,死沉死沉的。”叶辰扶着腰慢慢坐下,后腰的疼像是扎了根刺,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地难受,“张大夫,您给看看,是不是骨头出了问题?”
“先别乱动。”张大夫放下药箱,伸手在叶辰后腰轻轻按了按,“这儿疼不疼?”
“嘶——疼!”叶辰倒抽一口冷气。
“这儿呢?”
“稍好点……”
张大夫又捏了捏他的腰椎两侧,点点头:“问题不大,就是腰肌劳损加小关节错位,最近别干重活,我给你推拿复位,再贴两贴膏药,养上三五天就好了。”
秦淮茹在一旁听得认真,手里还攥着块抹布,时不时往叶辰额头上擦汗:“那您快给治治,他这要是动弹不得,院里好多事都没人搭把手了。”
张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些深褐色的药膏,搓热了往叶辰后腰一抹,掌心带着温热的力道按揉起来。起初叶辰还觉得疼,可随着张大夫的手在腰侧推、按、揉、捏,那股紧绷的痛感渐渐散开,像是堵了许久的河道忽然通了,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好了,复位了。”张大夫直起身,额角也见了汗,“这两贴膏药早晚各换一次,别沾着水。记住啊,千万别再使劲了,不然得躺个十天半月。”
“谢谢您张大夫。”叶辰试着动了动腰,虽然还有点酸,可那股钻心的疼确实没了,“回头我让小当给您送点鸡蛋过去。”
“跟我客气啥。”张大夫摆摆手,收拾好药箱,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才被秦淮茹挽着胳膊送出门。
屋里总算安静下来,叶辰靠在椅背上歇着,听见院门口传来许大茂的大嗓门。这家伙骑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二锅头,见人就咧着嘴笑:“今儿我丈母娘家过寿,晚上来我家喝两盅啊!”
“许大茂,你慢点骑,瞅你那车把晃的。”二楼的李大爷探出头来喊了一嗓子,“昨儿下过雨,道上滑。”
“知道知道,您老放心!”许大茂头也不回地应着,脚底下使劲一蹬,自行车“嗖”地一下冲出了院门,车后座还颠颠地晃着个布包,像是装着些糕点。
叶辰在屋里听见动静,忍不住皱了皱眉。许大茂这人,做事向来毛躁,骑个自行车也没个稳当劲儿,前阵子还差点撞着放学回家的小当,被秦淮茹指着鼻子骂了一顿才收敛了些。
“别管他,那德性改不了。”秦淮茹端着玉米糊糊进来,往叶辰面前一放,“快趁热吃,我给你卧了个鸡蛋。”
叶辰拿起勺子刚要喝,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惊呼,夹杂着“扑通”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紧接着是李大爷的喊声:“不好了!许大茂掉河里了!”
秦淮茹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玉米糊糊洒了一地,她也顾不上收拾,拽着叶辰就往外跑:“快去看看!”
叶辰跟着往外冲,后腰又有点发紧,可也顾不上了。胡同口的小河沟离着不远,那是条排水渠,前几天下过雨,水位涨了不少,岸边的青石板被泡得溜滑。等他们跑到河边时,只见许大茂的自行车歪在岸边,网兜里的二锅头碎了一瓶,酒液混着泥水淌了一地,而河沟里,许大茂正扑腾着,嘴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喊出来的话都带着水音:“救……救命……”
“这笨蛋!河沟才多深,站起来啊!”岸上的李大爷急得直跺脚。河沟最深的地方也就到胸口,可许大茂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呛了水,一个劲地在水里扑腾,反而越陷越深,溅起的水花把棉袄都湿透了。
“我来!”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壮年汉子扔下扁担,脱了鞋就往水里跳。可刚踩下去就“哎哟”一声,原来岸边的淤泥底下藏着块碎玻璃,把他的脚划了道口子,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别动,我来!”叶辰见状,也顾不上腰疼了,扒掉棉袄就往水里冲。深秋的河水冰得刺骨,刚没过膝盖就觉得腿肚子发紧,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朝着许大茂走去。水底下全是烂泥和碎石子,踩上去硌得慌,他走得又稳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许大茂身边。
许大茂还在瞎扑腾,见有人过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抱住叶辰的胳膊,差点把他也拽进水里。“快……快拉我上去……”他嘴唇发紫,牙齿打着颤,说话都不利索了。
“别乱动!”叶辰稳住身子,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胸口,“抓住我的肩膀,我带你上去!”
许大茂这才稍微冷静了点,死死抓住叶辰的肩膀。叶辰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岸边挪,后腰的疼又翻上来了,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可他不敢松劲,生怕一撒手,许大茂又得往下沉。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秦淮茹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嘴里不住地念叨:“慢点,慢点……”
好不容易到了岸边,李大爷和几个邻居赶紧伸手把许大茂拉了上去。这家伙一上岸就瘫在地上,咳个不停,吐出的水里还带着泥,棉袄湿透了贴在身上,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
“快!把他抬回家换衣服!”李大爷指挥着,几个年轻小伙七手八脚地架起许大茂往他家走。许大茂这会儿倒是不扑腾了,耷拉着脑袋,像个被水泡过的破布娃娃。
叶辰也被人拉上了岸,浑身的水顺着裤脚往下淌,冷风吹过来,冻得他一哆嗦,后腰的疼更厉害了,他扶着墙直喘气。秦淮茹赶紧把他的棉袄递过来,又拿出块干毛巾给他擦脸:“你看你,刚让张大夫嘱咐过别使劲,怎么还往水里跳?”话里带着嗔怪,眼圈却红了。
“总不能看着他淹死吧。”叶辰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冻得发麻的脸颊总算有了点知觉,“他那点酒量,估计是早上就喝了酒,骑车才没谱的。”
旁边有人捡起许大茂掉在地上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的糕点都泡湿了,还有个小酒瓶,是空的。“果然喝了!这不要命吗?”李大爷气得直拍大腿,“等他缓过来,非得好好说说他!”
叶辰被秦淮茹扶着往家走,一路上冷得直打颤,后腰的疼一阵比一阵厉害,每走一步都觉得吃力。胡同里的人见了,都围过来问长问短,王大妈还跑回家拿了块姜,说要给他熬姜汤驱寒,张大夫听说他下了河,又背着药箱跑过来,给了他两包驱寒的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赶紧躺被窝里捂汗。
回到家,秦淮茹赶紧生了炉子,又烧了锅热水,让叶辰赶紧脱了湿衣服钻进被窝。她把张大夫给的药倒进碗里,冲上热水,又往里面加了勺红糖,端到床边:“快趁热喝了,发发汗就好了。”
叶辰接过碗,刚喝了一口就被烫得龇牙咧嘴,药汁又苦又辣,呛得他直咳嗽。秦淮茹在一旁给他顺背,眼里满是心疼:“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喝完整碗药,叶辰觉得浑身渐渐暖和起来,眼皮却越来越沉,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给他后腰贴膏药,动作轻轻的,带着点暖意,像是秦淮茹的手。
等他再醒过来时,天都黑透了。屋里点着盏昏黄的煤油灯,秦淮茹正坐在床边纳鞋底,小当和槐花趴在桌上写作业,嘴里还小声念叨着算术题。炉子上炖着什么,咕嘟咕嘟地响,飘来一股鸡汤的香味。
“醒了?”秦淮茹抬起头,放下手里的针线,“感觉怎么样?腰还疼不疼?”
叶辰动了动,后腰虽然还有点酸,可比白天好多了,身上也不冷了:“好多了,秦姐,让你受累了。”
“跟我客气啥。”秦淮茹起身掀开炉子上的锅,里面炖着只老母鸡,汤面上浮着层金黄的油花,“张大夫说你受了寒,得补补,我杀了家里那只老母鸡,给你炖了锅汤。”
“你咋把那鸡杀了?那不是留着给小当她们补身体的吗?”叶辰急了。那只老母鸡是秦淮茹养了大半年的,平时宝贝得很,舍不得杀。
“现在你更需要补。”秦淮茹盛了碗鸡汤,吹了吹递过来,“快喝吧,都炖烂了。”
叶辰接过碗,鸡汤的香味钻进鼻子里,暖得心里发颤。他低头喝了一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淡淡的药材味,应该是加了些补气血的东西。
“对了,许大茂咋样了?”叶辰忽然想起白天的事。
“还能咋样,冻了场大病,现在正躺在床上哼哼呢。”秦淮茹撇撇嘴,“他媳妇娄晓娥回来后,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不该喝酒骑车,差点把命丢了。院里的人都说,这是给他个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毛躁。”
小当在一旁插话说:“叶叔叔,许大爷家的自行车还在河边扔着呢,李爷爷说明天让我爸去帮忙抬回来修修。”
“嗯,让你爸小心点,别碰着碎玻璃。”叶辰摸了摸小当的头,又喝了口鸡汤,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些。窗外的风还在刮,可屋里却暖融融的,煤油灯的光晕里,秦淮茹低头纳鞋底的侧脸很柔和,小当和槐花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炉子上的鸡汤还在咕嘟着,像是在哼一首温柔的歌。
叶辰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腰疼这点难受,算不了什么。生活就像这河沟里的水,有时平静,有时会出点意外,可总有身边这些人伸手拉一把,再冷的水,也能被捂热;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他低头又喝了一大口鸡汤,暖意从胃里一直淌到心里,后腰的那点酸,不知不觉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