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脱缰的野马,在胡同里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响。叶辰坐在桌前,看着手里的粮本发呆。刚领完这个月的份额,粮袋轻飘飘的,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院里李婶家的孩子又闹了肚子,家里的细粮早就见底,只能靠红薯干充饥;张大爷的药快吃完了,想换点粗粮去药铺抵账,跑了好几家都被婉拒。
“叶同志,在家吗?”门外传来秦淮茹的声音,带着点犹豫。
叶辰起身开门,见她手里攥着块手帕,指尖都冻得发紫:“秦姐,进来坐。”
“不坐了,就几句话。”秦淮茹往屋里探了探头,压低声音,“我娘家弟弟捎信来,说乡下今年收成好,家里多了些余粮,问能不能帮着换点布票。我想着……你路子广,要是方便的话……”
叶辰心里一动。他前阵子去郊区办事,见不少农户家里堆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饱满的红高粱,脸上却没多少笑意——粮食多了,可手里缺票证,想买点年货都难。而城里像李婶、张大爷这样缺粮的人家,手里多少有些积攒的布票、工业券,正好能互通有无。
“这事儿我来办。”叶辰拍了拍秦淮茹的胳膊,“你让你弟弟把余粮的数量报给我,我去找找门路,保准让他换到合用的票证。”
秦淮茹眼睛亮了:“真的?那可太谢谢你了!我这就去给我弟弟回信。”她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两个烤红薯塞进叶辰手里,“刚在炉子上烤的,热乎着呢。”
红薯烫得手发麻,甜香却顺着指缝钻进来。叶辰看着秦淮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了个主意:不如趁着年前,收些乡下的余粮,一来能帮街坊们解决燃眉之急,二来也能让农户们换点票证过年。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叶辰揣着积攒的二十块钱和十尺布票,骑着辆借来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往郊区的方向赶。车后座绑着个空麻袋,车把上挂着个军用水壶,壶里灌满了热水。
出了城,路就难走了。积雪被车轮碾成冰,自行车在上面打滑,叶辰只能下来推着走,鞋底磨得发烫。路边的田埂上,几个老农正弯腰拾掇过冬的麦苗,看见他这生面孔,都直起腰打量。
“同志,你这是往哪儿去?”一个戴着毡帽的老汉拄着锄头问,嘴里呼出的白气像小烟囱。
“大爷,我想收点粮食,家里人多,粮本不够吃。”叶辰递过去一支烟,“您知道哪儿有余粮吗?”
老汉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指了指前面的柳树屯:“去那儿问问吧,王老五家今年收了三亩玉米,囤里都快放不下了,前几天还跟我念叨,想换点布给娃做件新棉袄。”
谢过老汉,叶辰推着车往柳树屯走。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妇女正坐着纳鞋底,见他推着自行车过来,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叶辰说明来意,一个系着蓝头巾的妇女站起来:“你找王老五啊?跟我来,他家就在村东头。”
王老五家的土坯房冒着白汽,院里堆着半人高的玉米垛。听见动静,一个黝黑的汉子掀开门帘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玉米面窝头:“谁啊?”
“五哥,这位同志想收粮食。”蓝头巾妇女笑着说。
王老五打量着叶辰,眼睛落在他车把上的布票上,喉结动了动:“同志想要啥粮?玉米、高粱、小米都有,就是没多少细粮。”
“有啥要啥,越多越好。”叶辰跟着他进了屋,炕上坐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见了生人,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墙角的粮囤用木板盖着,上面落着层薄灰。
王老五掀开木板,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玉米:“这玉米是新收的,干得很,一咬一个响。”他抓了把递过来,玉米粒饱满坚硬,带着太阳的味道。
“多少钱一斤?”叶辰掂量着手里的玉米。
“玉米八分钱一斤,高粱七分,小米一毛二。”王老五搓着手,“要是能用布票换,价钱还能再让点。”
“行,我先收一百斤玉米,五十斤小米。”叶辰拿出钱和布票,“这五尺布票,抵二十斤玉米的钱,剩下的我给你现金。”
王老五眼睛都直了,接过布票反复看了好几遍,又让媳妇拿来杆秤:“够意思!同志你等着,我这就给你装粮!”他媳妇也来了精神,找出两个麻袋,手脚麻利地往里面装玉米,玉米粒碰撞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在唱一支丰收的歌。
装完粮,叶辰把麻袋绑在自行车后座,试了试重量,沉得差点把车胎压瘪。王老五非要留他吃饭,锅里炖着红薯玉米粥,蒸着几个窝窝,叶辰没客气,坐下吃了两大碗,粥里的红薯甜得像蜜。
“同志,你要是还收粮,就来找我。”王老五送他到村口,“我让我兄弟也把余粮拉来,保准给你最低价。”
“好,过两天我再来。”叶辰挥挥手,推着沉甸甸的自行车往回走。回程更难,雪水顺着裤脚往里灌,冻得腿肚子抽筋,可他心里却热乎——这一百五十斤粮,够李婶家和张大爷家撑到开春了。
回到胡同,天都擦黑了。叶辰刚把粮食卸在院里,李婶就端着个空碗过来了,见了麻袋眼睛一亮:“小叶,这是……”
“刚从乡下收的,您先扛二十斤玉米回去,给孩子熬粥喝。”叶辰解开麻袋,往她碗里舀了满满一碗小米,“这个熬粥养人,给孩子补补。”
李婶手抖着接过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叶啊,你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婶子您别这么说。”叶辰帮她把玉米装进口袋,“不够再来拿。”
张大爷拄着拐杖也来了,看见粮食,浑浊的眼睛亮了:“小叶,能换点给我不?我用这个换。”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包着几尺工业券,是他攒了半年的。
“张大爷,跟我还换啥。”叶辰给了他十斤高粱,“拿去换药,不够再跟我说。”
院里的邻居们听说叶辰收了粮,都跑来看,你三斤我五斤地分了些,没一会儿就去了大半。秦淮茹也来了,帮着记账,小当和槐花在一旁帮忙递口袋,脸上红扑扑的。
“叶同志,你这收粮的本钱,我这儿有五块钱,你先拿着。”秦淮茹把钱塞给他,“不能让你一个人垫钱。”
“我这儿也有!”“算我一份!”邻居们也纷纷掏钱,叶辰推辞不过,让秦淮茹记下账,说等下次收粮再用。
接下来的半个月,叶辰几乎天天往郊区跑。有时候坐公共汽车,有时候骑自行车,最远的一次走到了三十里外的靠山屯。农户们听说他给的价钱公道,还能用票证换,都把家里的余粮往他这儿送。他的小屋渐渐堆不下了,秦淮茹腾出了自家的一间小偏房,专门用来囤粮,里面渐渐堆满了玉米、高粱、小米,还有几袋雪白的面粉——那是一个种麦子的农户用两袋面粉换了他的一块上海牌手表,说要给儿子当彩礼。
腊八那天,叶辰又收了两百斤粮回来。刚进院,就见秦淮茹和几个妇女在扫雪,小当和槐花举着糖葫芦跑过来,嘴里喊着:“叶叔叔,我妈蒸了腊八蒜,让你去吃!”
屋里飘着醋的酸香,秦淮茹正往坛子里塞蒜,见他进来,笑着说:“刚腌的,过几天就能吃了,配着你收的高粱面窝窝,绝了。”
叶辰看着满囤的粮食,看着院里邻居们脸上的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冷。粮囤里的粮食堆得越来越高,像一座座小山,不仅填饱了肚子,更填满了心里的空落。他知道,这些粮食里,藏着农户们的期盼,藏着街坊们的信任,更藏着这寒冬里,最暖的人间烟火。
晚上,叶辰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手里摩挲着那张记满账目的纸。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有李婶、张大爷,还有王老五、靠山屯的刘大哥……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娘常说的话:“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如今他信了,不仅因为粮囤满了,更因为身边这些人的心,也像这粮囤一样,被填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他盘算着,等过了年,再去趟更远的村子,收些豆子和芝麻,给孩子们磨点豆浆,给秦淮茹做些芝麻糖。想着想着,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