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打湿了院门口的石阶,叶辰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厂门口走,布鞋沾了潮气,走起路来有些沉。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胡同里的早点摊已经支起了油锅,油条的香气混着煤烟味飘过来,勾得人胃里发空,可他兜里只有两毛三分钱,是昨天帮人修自行车赚的,得留着给小当买橡皮——那孩子的铅笔橡皮总用得飞快,作业本上常蹭得黑乎乎的。
机械厂的铁门紧闭着,门岗老李头正趴在桌上打盹,搪瓷缸里的茶渣沉在底,泛着深褐色。叶辰敲了敲窗户,老李头惊醒过来,揉着眼睛看他:“小叶?这么早来干啥?”
“李师傅,我找王厂长。”叶辰的声音有点干,昨晚没睡好,嗓子里像卡着沙。
“王厂长?他今早在办公室呢,不过……”老李头压低声音,“厂里最近裁了不少人,听说账上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你那工钱……”
“我知道,就是想问问,能不能找点活干,抵工钱也行。”叶辰攥了攥手心,潮乎乎的。他昨儿想了一夜,硬要肯定不成,不如退一步,能挣回一点是一点。
走进厂区,机器的轰鸣声比往常小了一半,不少车间的门都锁着,门口堆着生锈的零件,像座座小坟。王厂长的办公室在办公楼三楼,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算盘珠子噼啪的响声,打得又急又乱。
“王厂长。”叶辰推开门。
王厂长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见是他,脸上挤出点笑,却比哭还难看:“小叶来了?坐,快坐。”他往搪瓷缸里续了点热水,水汽腾起来,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那笔工钱……实在对不住,厂里现在是真没钱。”
“我知道,王厂长。”叶辰没坐,直截了当,“我想在厂里找点活,维修、搬运都行,干一天抵一天的工钱,您看行吗?”
王厂长愣了愣,手里的算盘停了:“你……你愿意?”他原以为叶辰会闹,毕竟那笔钱不算小数,“维修车间正好缺人,老周前阵子摔了腿,你要是能来,一天算一块五,抵工钱,剩下的年底给你补。”
“成。”叶辰一口应下。一块五一天,虽然比原先的报酬少了一半,可总比一分没有强。
维修车间里弥漫着机油味,地上积着厚厚的油污,几台待修的机床蒙着灰,像垂暮的老人。老周的工具箱放在墙角,扳手、螺丝刀摆得整整齐齐,上面贴着胶布,写着名字。叶辰拿起扳手试了试,沉甸甸的,掌心立刻沾了层黑油。
“小叶?你咋在这儿?”一个穿着工装的师傅路过,是老周的徒弟小马,见他拿着扳手,惊讶地睁圆了眼,“你不是外聘的技术员吗?咋干起这活了?”
“没事,帮着搭把手。”叶辰笑了笑,往机床底下钻。机床底座卡着块碎铁,得用撬棍才能弄出来,空间太窄,他只能侧着身,后背蹭在油污的地面上,凉丝丝的,却让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情绪散了些——至少有事干,有奔头。
一上午下来,叶辰修好了两台机床,后背的工装蹭得乌黑,脸上溅了不少油点,像幅抽象画。小马给他递来个窝头,黄澄澄的,带着点麸皮:“食堂的,快垫垫。”
“谢了。”叶辰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粗粮的剌嗓子,可嚼着嚼着,竟品出点甜来。他想起小时候娘总说,力气是个好东西,用了还能有,只要肯动,就饿不着。
下午搬零件时,遇见了财务科的刘会计。她抱着摞报表,高跟鞋在油地上打滑,叶辰赶紧扶了她一把,报表散落一地。刘会计红着脸捡报表,忽然说:“小叶,你那笔工钱,我帮你记着账呢,厂里一有钱就给你拨,放心。”
“谢谢您,刘会计。”叶辰心里暖了暖。原以为人人都会避着这麻烦,没想到还有人记着。
傍晚收工时,王厂长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着“今日工钱一块五,抵欠款”,盖着厂里的红章。叶辰把条子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那里还揣着早上老李头塞给他的半块咸菜,咸津津的,却让他想起院里李婶腌的萝卜——比这脆,也更下饭。
走出厂区,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叶辰忽然想去趟供销社。他摸出兜里的两毛三分钱,攥得紧紧的,指腹被硬币硌出红印。供销社的玻璃柜里摆着橡皮,白色的,一块两分钱,他买了两块,又看见柜角有卖水果糖的,一分钱一块,透明的糖纸裹着,在灯光下闪着光。
“给我来五块水果糖。”他咬了咬牙,把仅剩的一分钱也花了。小当和槐花怕是很久没吃糖了,上次看见她们分半块糖,你舔一口我舔一口,甜得眯起眼。
回到胡同,正撞见秦淮茹在互助角整理东西。木柜里的物件又多了些,有张大爷新做的小板凳,有李婶纳的鞋底,还有个掉了漆的铁皮文具盒,是二单元的孩子用旧了的,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最上层,旁边压着张纸条:“谁的铅笔盒坏了,拿去用。”
“叶同志,回来啦?”秦淮茹转过身,围裙上沾着面粉,像是刚蒸过馒头,“我给你留了两个,在互助角的篮子里。”
叶辰走到互助角,果然看见个竹篮,里面放着两个白面馒头,暄腾腾的,还带着余温。他心里一热,把水果糖递过去:“给孩子们的。”
秦淮茹刚要推辞,小当和槐花就从屋里跑出来,看见糖,眼睛亮得像星星。“谢谢叶叔叔!”槐花踮着脚够糖,辫子上的红绳晃来晃去。
“慢着吃,别噎着。”叶辰笑着摸她们的头,转身要走,却被秦淮茹拉住了。
“你是不是有啥难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笃定,“早上看见你往厂里走,神色不对,是不是工钱……”
叶辰愣了愣,没想到她看得这么细。他挠了挠头,想说没事,可看着她眼里的关切,话到嘴边变成了实话:“厂里没钱,我在那儿找点活干,抵工钱。”
秦淮茹没说话,转身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个布包,塞给他:“这里面有五块钱,是我攒着给孩子们交学费的,你先拿着,不够再说。”
“这不行,秦姐,我不能要。”叶辰赶紧把布包推回去。他知道这五块钱对她们娘仨意味着什么,那是省了又省,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拿着!”秦淮茹的语气硬了点,眼圈却红了,“你帮了我们那么多,现在你有难处,我们能看着?小当,去把那罐鸡蛋拿出来。”
小当跑进屋里,抱出个陶罐,里面装着十几个鸡蛋,是秦淮茹养的那只老母鸡下的,平时舍不得吃,总说要留着给孩子补身子。“叶叔叔,鸡蛋给你,吃了有力气干活。”
叶辰看着鸡蛋,又看着秦淮茹眼里的执拗,喉咙忽然发紧。他想起昨天的争吵,想起李婶的药钱,想起自己心里的憋屈,可此刻,这些好像都被这五块钱、十几个鸡蛋焐化了,变成股暖流,在血管里慢慢淌。
“那……我先借着,发了工钱就还。”他接过布包和陶罐,指尖触到秦淮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指腹上全是茧,却暖得像团火。
“还啥还,邻里街坊的。”秦淮茹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对了,互助角的木柜有点松,你有空帮着钉两下?”
“哎,好。”叶辰点头,心里的沉甸甸忽然轻了。
晚上,他坐在灯下,把那张工条夹进账本。账本上记着欠的工钱、借的五块钱,还有今天修机床时小马给的窝头、刘会计的话、秦淮茹的鸡蛋……一笔笔,像是在画一幅画,有苦有甜,却格外实在。
窗外的蝉鸣又响了起来,可听着不再烦躁。叶辰拿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忽然明白,所谓的“收割”,从来都不是只收那些顺顺当当的暖意,更要收下这些带着棱角的、掺着泪的、却格外真挚的心意。就像这颗糖,甜里裹着酸,酸里藏着暖,才是生活本来的味道。
他拿起锤子,往互助角走去。月光洒在木柜上,泛着淡淡的银辉,他敲下一颗钉子,“笃”的一声,像是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明天,还得去厂里干活,还得想办法挣钱,可他不怕了——身后有这么多暖,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