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来得猝不及防。
可艾琳娜·暗影逐渐意识到，对于她这个半吊子的精灵而言，成长是一种多层次的不适。
某天早晨，改制过的睡裙下摆突然缩到膝盖上方。她坐进教室的桌椅，为她而特制的桌椅变地不再合身。
她的膝盖顶到桌板下方，后背紧贴椅背，像被塞进一个不合身的容器，呼吸都变得局促。
而在夜晚，曾经能让她舒展的床铺，似乎突然变小了。无论她再怎么蜷缩或伸展，她始终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身体无声抗议着空间的束缚。
食堂阿姨递来的餐盘里，果酱面包比记忆中小了一圈。
她的手臂和腿变得陌生而笨拙，像借来的工具。她总是撞到门框、踢到桌角、打翻水杯。她不再能像童年一样轻快笃定。
身体反复逼迫她重新学习，学习承载全新的自己。
她比纯血精灵长得要快些，那些特制的用品被渐渐摒弃。她又比长身人长得慢些，那些长身人尺寸的用品又稍大了一些。
“半精灵再怎么长高也没有长身人高。”
“她能长到两米吗？一米八？不是吧，精灵有那么矮吗？”
“不一定吧，她可是半精灵。”
“她没那么可爱了...既没有精灵的纤细美好，又不可能得到长身人的高大勇武。”
与对于成长感到欣喜的、耳目不够灵敏的同龄人不同。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因她敏锐的听觉格外清晰。
即使抓着两只纤长的耳朵，仍然听得清楚。
洗澡时，她在雾气朦胧的镜面上划出两道弧线，水珠沿着标记滑落，那是昨天在典籍上看到的，精灵女性平均身高和她的身高。
镜中的轮廓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看不出自己到底变了多少——明明自己的耳朵还是尖尖的，脸颊上还有被称赞的软肉。
长身人是如此善变的种族吗？妈妈，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呢？
她悄悄对着镜子低声哭泣。
晨祷时的阳光穿过彩窗，将她的影子压缩成小小一团。她的长身人同龄人在两年内，从一米八长成了两米三的个子。她只长高了十厘米。
妈妈，什么叫骨节抽长的磕巴声？什么叫皮肉撕扯的痒痛感？
艾琳娜始终无法感受到那种成长痛，为她带来痛苦的，从来是与生俱来的暗化病。
这病常见于男性，会让患者的身量较高——出现语言、学习障碍，情绪调节较为困难，痛苦中诱发精神疾病或犯罪倾向。
好在她是女孩，暗化病的特征在她身上并不明显。她的成绩优异，只是时常头痛长出暗黑色角质物，用刀削掉就好。
即使如此，她仍是孤儿院中唯一无法达到标准身高的人。
屈辱、愤怒、不公平！
妈妈，你是纯血还是混血？你在什么地方长大？你也会这样痛苦吗？
“艾琳娜？”神官蹲下来与她平视，这个动作让她的亚麻长发扫过精灵的鼻尖。神官带着蜂蜜味的吐息拂过长长的耳尖：“神造万物各安其时...你要接受你的身体，就像接受世界万物的规律。”
可为什么母神要如此造我？这一切对我是惩罚还是考验？我是否被神憎恶，还是被神不爱？
窗外传来少年们的笑闹，某个高个子女孩正跳起来触碰门楣上的槲寄生。艾琳娜盯着对方扬起的手臂，那截手腕从制服袖口露出来，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她意识到，自己的指甲正深深陷入掌心。
成年礼那天，她站在队列最前端。
身后人类少女们的呼吸声在头顶交织，如同无形的网。当主教为她戴上尺寸过大的花冠时，橄榄枝的阴影笼罩了她整张脸。
远处传来孩童天真的提问：“那个小孩子为什么站在成年礼的队伍里？”
她听得太清楚了，连同那孩子的父亲慌忙间捂住孩童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
这一刻，她痛恨精灵血统为她带来的天赋——精灵血统限制了我的身高，长身人血统也没有让我达标，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我的同龄人。
她始终无法像纯血精灵那样，接受自己娇小的体型。
艾琳娜处于不上不下的痛苦中。
——我是否永远无法自立？永远需要特殊照顾？永远无法融入主流社会？
那些长身人会因为身高把我当作小孩子，又因为我精灵的身份误以为我是个老太太。
在这个长身人组成的集体中，没人告诉我，半精灵要怎么生活。求学、求职、婚恋，对这样蹩脚的我而言，是个巨大的障碍。
——我应当回到精灵的社会中吗？可精灵的世界距离我太远。
有人宽慰我说，我比普通的精灵高大，却让我更加惶恐。
妈妈，我是不是长得比你还高了呢？这是你不带走我的原因吗？
黄昏的光线中，艾琳娜解开束胸衣的缎带。
肋骨处的勒痕像一组密码，记载着这具身体尴尬的刻度。窗外飘来面包房暖烘烘的香气，混着某个少女哼唱的圣歌调子。
艾琳娜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她微微颤抖着，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仿佛有人正在拥抱着她。
“若是有人，会对我这样的身体感兴趣就好了……”她轻声呢喃道。
艾琳娜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领主大人的身影。
她回忆起这位领主凝视自己身体时那沉思的样子，她也想起了那些关于领主的传闻，据说她对异种族的血液有着浓厚的兴趣。
艾琳娜暗自思忖着：“也许，一个精灵侍从，会让西尔文家族在宴会上脱颖而出？”
她知道西尔文家族的处境并不乐观，这个相对较新的家族，并没有像其他大家族那样得到小贵族们的供给。
“我与真正的纯血精灵差距不大，如果我能伪装成纯血精灵进入西尔文家族，说不定能得到领主的看重呢？”
艾琳娜的心跳加速，她开始想象自己穿上华丽的精灵服饰，站在领主身旁的情景。
然而，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种伪装可能会被识破。毕竟，她并非真正的纯血精灵，而是半精灵。
但即使如此，她也愿意冒险一试。
“就算被看穿是半精灵，我也可以成为领主大人最爱的实验品……”
艾琳娜咬了咬嘴唇，心中的恐惧和期待交织在一起。啊，研究员与实验品，宛若创世的母神与月亮的孩子。
您会爱我吗？哪怕是爱一件趁手的工具？
艾琳娜决定要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她决心要成为领主大人最好的工具。
呵呵，您定会爱我，如爱一柄锋利华美的匕首。
......
而此时，已经成长为矫健女郎的半精灵依偎在领主怀中。
艾琳娜·暗影低语道：“您给予了我所渴望的一切。您对我的爱，恰似对一柄锋利而华美的匕首的钟爱。您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而我，自然也会毫不犹豫地为您献上胜利。”
艾琳娜·暗影的目光，落在温莎华身上，那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如燃烧的火焰。
“您总是试图给予我一个普通精灵的人生，但如果我并不愿意呢？
我只想成为一阵自由自在的风，无拘无束。
我不愿以魔族的身份苟活于世，我更渴望成为您的手下败将。”
这位博学且美丽的半精灵，将自己与温莎华相识以来的前半生，编织成了一首动人心弦的小诗。
她就像一朵在世俗与歧视的浇灌下生长的恶之花，只为这位深爱着她的领主绽放。
“让我成为您的得力助手吧，让我成为西尔文的叛徒，温斯坦城的逃兵。
那位‘集会’的主人，最喜欢品尝叛逆带来的果实。
我会像一条毒蛇，悄悄地潜入敌手的腹中，为您和您的家族带来最终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