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烬未央卷

作家小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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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孤星泪尽锁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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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灵堂魅影烛泪凝

寅初时分,荣禧堂已白漫漫一片。素幡垂落如僵死的蝶翼,纸钱灰烬在穿堂风里打着旋儿,沾上黛玉月白麻衣的袖口。她跪在灵床右侧的蒲团上,身姿挺得笔直,却似一张绷紧的弓弦,随时要断裂开来。指尖抚过贾母冰冷的手背,那无名指内侧的蛊虫咬痕已呈青黑,蜿蜒如毒蛇盘踞。

“林丫头节哀,”邢夫人用帕子压着眼角,声音干涩无泪,“老太太去得突然,这后头一应大事,还得靠你们小辈撑着。”她目光扫过黛玉苍白的脸,又迅速移开,落在对面王夫人身上。

王夫人一身缟素,捻着佛珠的手却异常稳当,只眼底深处藏着惊涛骇浪。她身旁的王熙凤一身重孝,鬓边那点金菊胎记被厚厚一层铅粉遮掩,却依旧透出隐隐轮廓。她正低声吩咐着赖大家的:“……库房里的冰再多备些,天儿眼见着热了,停灵的日子短不了。各府吊唁的帖子,照着旧例加三成预备,宁府那边,尤大奶奶怕是撑不住场面,你亲自去盯着。”

赖大家的喏喏应着,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瞟向黛玉。灵堂烛火摇曳,将那姑娘的影子投在素幔上,伶仃得让人心惊。紫鹃捧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跪在黛玉身侧:“姑娘,好歹进一口,您昨夜到现在水米未沾……”话音未落,灵堂外忽起一阵喧哗。

“不好了!西角门……西角门闹鬼了!”一个小丫头连滚爬爬地扑进来,脸无人色,指着外面语无伦次,“白影子……飘着……还有……还有哭声!”

堂内顿时死寂。王夫人捻佛珠的手一顿,王熙凤柳眉倒竖,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老太太灵前也敢胡吣!惊扰了亡灵,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她转向赖大家的,“还不把这失心疯的拖下去!”

“慢着。”一直沉默的黛玉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刺破灵堂压抑的嗡鸣。她缓缓站起身,月白麻衣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砖。“我去看看。”

“林丫头!”王夫人终于出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这等无稽之谈,自有下人去料理,你……”

黛玉已径直向外走去。紫鹃慌忙放下参汤跟上。宝玉不知何时也到了堂外,麒麟剑并未佩在身上,只一身素服,面色沉凝如水,迎上黛玉的目光,微微颔首。两人并肩穿过回廊,将身后灵堂里各色目光与低语尽数抛却。

西角门附近已聚了些胆大的婆子小厮,个个面如土色。门洞内光线昏暗,冷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纸灰。黛玉目光如电,扫过青石地面——几处不起眼的湿痕,带着淡淡的土腥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菊冷香。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湿泥旁的粉末,细如尘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靛蓝。

“不是鬼,”宝玉在她身侧低语,目光锐利地投向角门上方那半朽的雕花木棂,“是有人故意撒的‘鬼见愁’,混了金菊粉,沾水气便显蓝光,夜里瞧去如同磷火。”他示意黛玉看木棂上一处新鲜的刮痕,“绳子勒过的印子。有人吊了浸过药粉的白布在这里,风一吹,布飘人哭,药粉遇湿气显形,再收走布匹,便只留下‘鬼影’和‘鬼哭’的痕迹。”

黛玉指尖的靛蓝粉末被风卷走,她望着那刮痕,声音冷得掉冰渣:“调虎离山。灵堂那边,怕是要生变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荣禧堂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黎明前最浓的黑暗!

第二折 密室深藏血账翻

那声尖叫来自贾母生前所居的套间暖阁。

当黛玉、宝玉带着人赶回时,暖阁外已乱作一团。琥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手指着虚掩的房门,抖得说不出话。王夫人由玉钏儿搀着站在几步开外,脸色煞白。王熙凤强作镇定,指挥着婆子:“都别慌!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尘土混合着陈年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暖阁西墙,原本摆放着紫檀木多宝格的地方,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那多宝格竟是一道设计精巧的暗门,此刻歪斜地移开半尺,露出内里幽深。地上散落着几件从多宝格上震落的古玩碎片,一只摔碎的青玉香炉旁,跪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正是贾母院里的粗使丫鬟小吉祥。

“奴婢……奴婢只是进来添灯油,”小吉祥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不小心……碰倒了这青玉炉,砸在那多宝格脚上……谁知……谁知这墙就……就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黑洞洞的入口。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厉声道:“定是这毛手毛脚的丫头触动了什么机关!来人,把她带下去!”两个婆子立刻上前要拖人。

“且慢。”宝玉一步上前,挡在小吉祥身前,目光如炬扫过那暗门边缘,“这机关绝非无意触碰能开启。你们看,”他指向多宝格底座与地面连接处一道极细微的、新近摩擦的痕迹,“有人动过手脚,让机关变得异常灵敏。青玉炉落地震动,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视线转向王熙凤腰间那条九鸾金带,带扣处菊花纹路繁复,中心花蕊位置有一道极小的凸起,此刻正对着暗门方向。

王熙凤下意识地用手掩住带扣,脸上血色褪尽。

黛玉已走到暗门边,接过紫鹃递来的烛台。昏黄的光探入洞口,照亮下方狭窄陡峭的石阶,盘旋向下,深不见底,只有阴冷潮湿的气息不断涌出。“下去看看。”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宝玉点头,率先接过烛台,侧身护在黛玉身前,拾级而下。王夫人嘴唇翕动,终究没敢阻拦。王熙凤攥紧了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石阶不长,尽头是一间不过丈许见方的斗室。烛火摇曳,映出四壁空荡,唯室中一张黑漆木案,案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摞厚厚的账簿。账簿封面是普通的蓝布,无字。黛玉拿起最上面一册,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的却非寻常家用开支。

“景泰三年冬,腊月初七,收薛记洋行‘茶礼’纹银贰万两,兑扬州通宝钱庄票号……”

“景泰四年春,三月初九,付‘西海沿子’采办‘冷香丸’主料款,纹银壹万伍仟两……”

“景泰五年秋,九月初三,支‘金菊盟右使年奉’,赤金五百两……”

一条条,一桩桩,触目惊心!时间跨度竟达二十余年,数额之巨,令人咋舌。银钱往来,大多指向薛家,尤其是薛记洋行。其中更夹杂着“金菊盟”、“人牲采办”、“矿脉转运”等字眼,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黛玉翻到一页,指尖骤然顿住。那页抬头赫然写着:“甄家善后及孪生女婴安置支用细录”。下面清晰地列着:

“付稳婆封口银,叁百两。”

“付甄府旧仆遣散及‘病殁’抚恤,陆千两。”

“购金陵城外静心庵寄养双生女婴之一(名唤如雪),年例供奉纹银壹仟两……”

“另,付‘金菊盟’秘术‘替身傀儡’制作定金(宝钗替身),纹银壹万两……”

烛火在黛玉手中猛地一颤,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跳动,映出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寒冰碎裂,翻涌起滔天的悲恸与彻骨的恨意。原来母亲口中那个“体弱早夭”的妹妹如雪,竟是被贾母和这金菊盟生生拆散,囚禁于尼庵!而薛宝钗,不过是用她甄家银钱堆砌出的一个昂贵替身!

宝玉的目光也死死钉在那行“宝钗替身”上,他猛地抓过另一本账簿,急速翻找,终于在一页停下,指着其中一行,声音嘶哑:“你看这里!‘景泰六年,移通灵宝玉灵性入替身傀儡主魂,耗用玄冰血引(取自林黛玉胞妹如雪),致其气血两亏,病笃垂危’……”他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痛楚,“原来……原来妹妹病重,竟是他们为完成宝钗这个傀儡,生生抽干了她的心头血!”

黛玉的身子晃了晃,紫鹃连忙扶住。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冰冷死寂。她轻轻拂开紫鹃的手,拿起那本记录着妹妹如雪命运的账簿,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要压住那里汹涌欲出的血泪。

“原来我们早就是孤儿。”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回荡在冰冷的斗室,撞在石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第三折 九鸾带扣启沉冤

当黛玉捧着那几本足以掀翻整个贾府的账簿回到地面时,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烛光下,账簿蓝布封皮映着众人惨白的脸,如同催命的符咒。

王夫人身形一晃,若非玉钏儿死死搀扶,几乎要栽倒在地,她死死盯着黛玉手中的账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邢夫人惊疑不定,看看账簿,又看看面无人色的王熙凤,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王熙凤是反应最快的一个。她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堆砌起悲愤与惊诧,一步上前,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却直指地上的小吉祥:“好个刁钻的奴才!定是受人指使,故意撞破机关,栽赃陷害!老太太尸骨未寒,就有人迫不及待要往她老人家身上泼脏水吗?”她目光如刀,狠狠剜向黛玉,“林姑娘,你拿着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意欲何为?莫非要搅得老太太不得安宁,让整个贾府为你林家陪葬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几个原本惊疑的婆子也露出了犹疑之色,看向黛玉的目光复杂起来。

黛玉迎着她淬毒般的目光,神色未变,只将手中那本记录“甄家善后”的账簿翻开,声音清冷如碎玉:“琏二奶奶口口声声栽赃陷害,却不知这账簿上,白纸黑字,有你王家的印鉴!”她指尖点在一处墨迹旁一个清晰的、小小的葫芦形押记上,“这‘葫芦’记,是当年金陵王家内库专用的私印,外祖母仙逝前曾给我看过图样。琏二奶奶,这印,你认得吧?”

王熙凤瞳孔骤缩,那葫芦印她如何不认得?那是她父亲王子腾早年掌管王家内务时用过的私印!她万没想到这陈年旧账里竟还留着如此致命的痕迹!

“至于栽赃陷害……”黛玉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转向王熙凤腰间那条光华夺目的九鸾金带,带扣上菊花纹路层层叠叠,中心花蕊处那点小小的凸起在烛光下异常醒目。“方才机关灵敏异常,宝玉已看出是人为所致。而这开启密室的真正机括,”她一字一顿,目光如冰锥刺向王熙凤,“就在琏二奶奶你这金带扣上!”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金带扣上。王熙凤下意识后退一步,手紧紧护住带扣,色厉内荏:“你……你血口喷人!这带扣是薛姨妈所赠,能有什么机括?”

宝玉上前一步,声音沉静却带着穿透力:“是与不是,一试便知。琏二嫂子若问心无愧,何不借带扣一观?若我冤枉了你,宝玉甘愿向嫂子磕头赔罪,自请家法!”

这话将王熙凤逼到了墙角。借,带扣秘密必然暴露;不借,便是心中有鬼,坐实了嫌疑。她脸色青白变幻,额角渗出冷汗。

邢夫人此时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凤丫头,既是清白的,给他看看又何妨?难道真由着人往你身上、往王家头上泼脏水?”她看似帮腔,实则是要逼王熙凤就范,撇清自己。

王熙凤骑虎难下,心念电转,猛地拔下发间一支金簪,作势要划向自己的脸,哭喊道:“罢了!罢了!我凤丫头今日就撞死在这暖阁里,以证清白!也省得被人如此作践!”她这一招以退为进,撒泼耍赖,是惯用的伎俩。

然而,这一次,未等婆子们惊呼上前阻拦,一道身影更快!只见一直沉默侍立在黛玉身后的雪雁,不知何时已悄然靠近,在王熙凤作势要撞向多宝格的瞬间,她看似慌乱地去搀扶,手指却极其精准地在那金带扣中心花蕊的凸起上重重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沉重的紫檀木多宝格暗门,竟再次缓缓移动起来!这一次,它彻底滑开,露出了完整的入口!

铁证如山!

暖阁内一片死寂。王熙凤举着金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片死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腰间的金带扣,又看向面无表情的雪雁,最后目光落在黛玉那冰封般的脸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你……你们……”她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句子。那条象征着她尊贵身份、由薛姨妈亲手相赠的九鸾金带,此刻成了勒紧她脖颈的绞索。

第四折 孤庵残雪泣旧痕

账簿如山,铁证如枷。王熙凤被暂时软禁在她自己的院落,由邢夫人“亲自照看”。贾政闻讯赶来,只匆匆翻看了几页账簿,便面如金纸,踉跄着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荣国府的天,彻底塌了半边。

黛玉却无暇顾及这府邸的倾颓。她所有的心神,都被账簿上那短短一行字紧紧攫住:“金陵城外静心庵寄养双生女婴之一(名唤如雪)”。

静心庵。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备车。”她声音沙哑,对紫鹃吩咐,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城外灰蒙蒙的天际。一刻也不能再等。

宝玉默默走到她身边:“我同你去。”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辙碾过初春泥泞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内一片死寂。黛玉紧紧抱着那个装着账簿的紫檀木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宝玉看着她侧脸绷紧的线条,想说什么,终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深知,此刻任何言语,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都苍白无力。

静心庵隐在金陵城西郊一片荒僻的山坳里。几株老槐树虬枝盘曲,掩映着斑驳褪色的黄泥墙。庵门破败,门楣上“静心”二字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色。庵内异常冷清,不见香客,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比丘尼在殿前慢腾腾地扫着落叶。

黛玉报了“林”姓,又塞了一锭银子。那老尼浑浊的眼睛扫过银子,又狐疑地打量了黛玉和宝玉几眼,才慢吞吞道:“静慧师太在后头……咳,那个小院。你们自己去吧。”她含糊地指了个方向,便又低头扫她的地,仿佛对庵里多出两个活人毫不在意。

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走到庵堂最深处,几间低矮破旧的厢房映入眼帘。其中一间,门扉半掩,透出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黛玉的脚步在门前顿住,心跳如擂鼓。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劣质草药、陈腐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味道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微天光。炕上,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单薄的、辨不出原色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头枯黄稀疏的头发。

听到门响,那身影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一张脸。

一张与黛玉有着惊人相似轮廓的脸。只是那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双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那双眼睛大得骇人。然而那双眼睛,曾经或许也如黛玉一般清澈明净,此刻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而无神,仿佛两口枯竭了多年的深井。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如雪。她的胞妹。被囚禁在这荒庵近二十载,被抽干了心头血,如同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灯。

黛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踉跄一步,死死扶住门框,指甲深深抠进朽木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她强行咽下。

紫鹃早已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宝玉亦是眼眶发红,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黛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炕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触那张与自己血脉相连却如此陌生的脸,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蜷缩回来,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如……雪?”她终于唤出声,声音干涩破碎,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哽咽。

炕上的人毫无反应,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对近在咫尺的姐姐毫无感知。只有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身下破旧的褥子,发出沙沙的轻响。

紫鹃再也忍不住,扑到炕边,泣不成声:“姑娘……姑娘她……怎么会这样……”她颤抖着手,想替如雪掖一下被角,却发现那被褥薄得可怜,入手冰凉。

黛玉的目光落在如雪露在被外的手腕上,那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青紫色针孔,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她猛地掀开被褥一角——如雪瘦骨嶙峋的胸口、手臂上,竟全是同样的针孔!这就是“玄冰血引”留下的痕迹!年复一年,她们就是这样从妹妹身上抽血,去喂养那个金菊盟精心打造的傀儡宝钗!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幼兽般的悲鸣,终于从黛玉喉中撕裂而出。她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重重抵着肮脏的炕沿,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那压抑不住的、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绝望悲泣,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回荡,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紫鹃扑过去抱住她,主仆二人哭作一团。

宝玉站在门边,看着眼前这人间至悲的一幕,看着黛玉那从未在人前显露的崩溃与绝望,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狠狠一拳砸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尘土簌簌落下。那账簿上冰冷的文字,此刻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地狱图景。金菊盟,贾府,薛家……这些名字在他心头烙下血红的印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半旧灰布僧衣的老尼静慧,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她看着屋内景象,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有一丝麻木的漠然。她将药碗放在炕边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上,声音平板无波:“该吃药了。”

黛玉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死死盯住静慧那张麻木的脸。就是这个老尼,日复一日地看守着妹妹,眼睁睁看着她被抽血,看着她走向油尽灯枯!悲恸瞬间化为焚天的恨意!

“你!”黛玉撑着紫鹃的手臂站起,一步步逼向静慧,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说!”她从未如此失态,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

静慧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着黛玉眼中滔天的恨意,又瞥了一眼炕上无知无觉的如雪,嘴角竟扯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那笑意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嘲弄和一丝解脱般的诡异。

“做了什么?”她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不过是按贵人吩咐,按时取血罢了。养着她,就是为了那点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黛玉的脸,又落到宝玉身上,那古怪的笑意更深了,“‘双生取一,以菊代桃’……嘿嘿,桃活下来了,菊自然就要枯死。这道理,你们还不明白吗?都是命……都是报应……”

“报应?”黛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破音,“谁的报应?是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的报应!”她猛地抓起炕边那碗滚烫的药汤,狠狠摔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四溅,碎裂的瓷片崩飞。

“把她给我捆了!”宝玉厉声喝道,门外跟随的小厮立刻冲了进来。

静慧并未反抗,只是任由小厮反剪了双手。她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碎片,又抬头望着黛玉,那麻木的眼神深处,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声音低得像呓语:“没用的……‘癸水枯,玄冰竭’……她的血,早就被抽干了……那‘冷香丸’续的命,到头了……锁住了……都锁住了……”她语无伦次,状若疯癫。

“锁住什么?”宝玉抓住她话中的关键,厉声追问。

静慧却只是嘿嘿地低笑起来,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荒芜的院落,不再言语,仿佛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黛玉的心,随着静慧那疯癫的话语,直直地坠入无底寒渊。她踉跄着回到炕边,看着妹妹枯槁的面容,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颤抖着伸出手,这一次,终于轻轻抚上了如雪冰冷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度,比她想象的还要低。

妹妹,姐姐来了……可姐姐来得太迟了……迟了整整二十年。

冰冷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如雪毫无知觉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微不可察的深色痕迹。

第五折 冷香丸烬现残骸

将静慧押回荣国府,如雪暂时安置在潇湘馆偏房由太医和紫鹃精心照料,黛玉和宝玉马不停蹄,直奔薛蟠如今藏匿的别院——那曾是薛家在金陵城置办的一处外宅,如今门庭冷落,只余几个看门的老仆。

薛蟠果然在此。不过短短数日,这位昔日骄横跋扈的“呆霸王”已憔悴得脱了形。他蜷缩在书房一张太师椅里,脚边散落着空酒坛子,满身酒气,眼神涣散。看见黛玉和宝玉带着人闯进来,他先是惊跳起来,待看清来人,眼中瞬间迸发出怨毒的光芒。

“贾宝玉!林黛玉!你们……你们还敢来!”他嘶吼着,抓起手边一个酒坛就砸过来,被宝玉身侧的茗烟眼疾手快挡开。

“薛蟠!”宝玉一步上前,麒麟剑虽未出鞘,那凛冽的气势却让薛蟠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冷香丸’的主料,到底是什么?从何处采办?账册上写的‘西海沿子’,究竟是哪里?”他厉声喝问,字字如刀。

“呸!”薛蟠啐了一口,梗着脖子,“老子不知道!什么冷香丸,关我屁事!那是我妹子吃的药!”

“你妹子?”黛玉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她走到书案前,拿起案上一张薛蟠醉后胡乱涂抹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些船只和金元宝,“薛宝钗不过是个用我甄家银钱堆出来的替身傀儡!你薛家,不过是金菊盟吸食人血的一条走狗!”她将那张纸狠狠摔在薛蟠脸上,“说!‘冷香丸’的主料‘梦沉砂’,产自何处?那些被你们制成‘十二花神’傀儡的少女骸骨,埋在何地?”

“十二花神”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薛蟠浑身一哆嗦。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随即又被疯狂的戾气取代:“放屁!什么傀儡!什么骸骨!老子不知道!都是你们栽赃!贾宝玉,林黛玉,你们害死了我妹妹,害惨了我薛家,老子跟你们拼了!”他嚎叫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拿下!”宝玉一声令下,几个健壮小厮立刻上前,死死将薛蟠按倒在地。任凭他如何挣扎咒骂,也动弹不得。

宝玉不再看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这间充满暴发户气息的书房。多宝格上摆着些俗气的金玉玩器,墙上挂着几幅艳俗的春宫图。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一个半人高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青花大瓷缸上。那瓷缸釉色沉厚,绘着常见的缠枝莲纹,但缸口却严严实实地盖着一个沉重的铜胎珐琅盖子,盖子边缘用火漆封着,积了厚厚一层灰。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浓郁冷香与淡淡腐腥的气息,正从那盖子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正是薛蟠身上酒气也掩盖不住的那股怪味!

宝玉走过去,手按在冰冷的珐琅盖子上。薛蟠的挣扎和咒骂声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别动!别动那个!那是我娘留下的!你敢动我跟你拼命!”

他越是如此,越显可疑。宝玉手下用力,“咔”的一声脆响,封口的火漆碎裂。他猛地掀开了沉重的缸盖!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瞬间爆发出来!冷香丸特有的那种甜腻奇香,混合着一种肉类腐败的腥臊,还有浓重的药味和石灰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眼花!

缸内景象,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缸底铺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生石灰。石灰之上,竟密密麻麻堆满了晒干的、形似某种小型动物爪子的东西!细看之下,那哪里是什么动物爪子,分明是一截截被齐根切断、精心处理过的人类少女的手指!每一根都枯槁干瘪,指甲盖泛着不祥的青灰色,有些上面甚至还残留着一点褪色的蔻丹痕迹!它们像一堆被遗弃的枯枝败叶,堆叠在惨白的石灰上。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断指之中,还散落着许多小小的、金灿灿的金属片,形状正是女子佩戴的护甲!上面赫然錾刻着“蘅芜君”三个小字!正是宝钗的别号!

“呕……”跟进来的小厮有人忍不住,当场弯腰呕吐起来。紫鹃脸色煞白,死死捂住嘴。连按住薛蟠的几个小厮,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黛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缸中地狱般的景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这就是“冷香丸”的秘密!原来薛蟠醉酒时喊的“花了三年养的‘十二花神’傀儡全便宜了姓薛的”,指的是这个!那些被掳走、被制成傀儡的少女,不仅被抽干了血,连残骸都被如此糟践!

宝玉亦是双目赤红,猛地转身,一把揪起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薛蟠,将他拖到瓷缸前,厉声咆哮:“看清楚!这就是你们薛家造的孽!这就是你妹子‘冷香丸’里藏的‘人血’!说!‘梦沉砂’矿在哪里?那些骸骨埋在哪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冷香丸’?!”

薛蟠被缸里的景象彻底吓破了胆,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浓重的尿臊味弥漫开来。他眼神涣散,涕泪横流,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恐惧彻底击垮了他。

“在……在……”他牙齿咯咯打战,语不成句,“秦淮河……下游……乱葬岗……往西……废矿洞……埋……埋了……还有……还有船……船……”

话未说完,他两眼一翻,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秦淮河下游,乱葬岗往西的废矿洞……”宝玉松开手,任由薛蟠烂泥般瘫倒在地,他看向黛玉,两人眼中都燃着焚尽一切的怒火与决绝。

那些无辜少女的骸骨,必须重见天日!金菊盟的根,必须彻底刨出来!

第六折 废矿幽窟照孽根

秦淮河下游的风,裹挟着水腥与土腥,吹得人衣袂翻飞,心头也蒙上一层灰翳。乱葬岗的野草在暮色中摇曳,枯黄败落,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海洋。几处歪斜的残碑淹没在荒草深处,乌鸦在枯树上发出刺耳的聒噪。

根据薛蟠崩溃前的只言片语和账簿上模糊的指向,黛玉、宝玉带着数十名由京营节度使暗中调拨的可靠兵丁,寻到了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之地。乱葬岗西侧,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小煤矿如同趴伏的巨兽,黑黢黢的矿洞口张着大口,吞噬着微弱的天光。

洞口处荆棘丛生,藤蔓缠绕,显然多年无人踏足。兵丁们挥刀砍开障碍,点燃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洞壁上渗出的黑色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腥气。

“仔细搜索!发现异常立刻回报!”领队的王校尉沉声下令。兵丁们举着火把,分成几组,小心翼翼地踏入幽深的矿洞。

矿道曲折向下,阴冷异常。洞壁残留着当年开采的凿痕,地上散落着朽烂的矿车木架和锈蚀的铁镐。越往里走,那股混合着霉味和腥气的味道就越发浓重刺鼻。火光照耀下,洞壁上不时能看到一些诡异的暗红色苔藓,仿佛干涸的血迹。

“二爷,林姑娘,这边有发现!”前方探路的兵丁高声喊道。

黛玉和宝玉快步上前。只见矿道旁一个较大的废弃矿室里,景象令人头皮发麻!地上散乱地堆放着数十个破旧的麻袋,许多已经朽烂破裂,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骸骨!并非完整的骨架,而是被残忍肢解后的零散部件——碎裂的颅骨、断裂的股骨、扭曲的肋骨……胡乱地堆积在一起,如同丢弃的垃圾。骸骨堆旁,还散落着一些同样腐朽的、印着“薛记茶品”字样的木箱碎片!

“混账!”王校尉看得目眦欲裂,狠狠一拳砸在洞壁上。

黛玉强忍着翻涌的恶心和巨大的悲愤,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骸骨。火光下,她注意到许多骨头上残留着利器劈砍的痕迹,还有一部分骨骼呈现出不正常的靛蓝色,与那夜在贾府西角门发现的“鬼见愁”药粉颜色如出一辙!

“看来这里不仅是埋骨地,”宝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蹲下身,用剑鞘拨开几块碎裂的骨头,露出下面一层厚厚的、同样泛着诡异靛蓝色的粉末,“还是他们处理‘废料’,销毁‘人牲’痕迹的地方!这些蓝粉,就是用来化尸灭迹的药!”

就在这时,矿洞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兵丁的厉喝:“什么人?!站住!”

紧接着是短促的打斗声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追!”王校尉立刻带人冲了过去。黛玉和宝玉紧随其后。

穿过几条岔道,前方豁然开阔,竟是一个靠近地下暗河的天然溶洞。河岸边,一艘中型货船半沉在水中,船身腐朽,挂着厚厚的苔藓,但船头悬挂的一面破败旗帜上,薛记洋行的标记——“蟠龙绕金菊”的纹样,依旧隐约可辨!

溶洞一角,两个兵丁正将一个浑身湿透、穿着水靠、企图跳河逃窜的男人死死按在地上。那人满脸惊惶,左臂被砍了一刀,鲜血直流。

“说!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王校尉厉声喝问。

那人眼神闪烁,紧闭着嘴。

宝玉上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那人腰间悬挂的一个铜制符牌,上面刻着的“人牲”二字,在火光下清晰无比!正是那夜在薛记洋行后巷青石板缝里勾出的那种符牌!

“‘人牲’符?”宝玉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是金菊盟负责运送‘人牲’的爪牙?说!这沉船怎么回事?还有没有同伙?”

那人看到符牌被认出,又瞥见黛玉手中那卷账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嘴唇哆嗦着,终于崩溃:“饶命……官爷饶命……小的……小的只是听命行事……这船……这船是五年前运送一批‘特殊矿石’时沉的……就是‘梦沉砂’……太重了……压沉了船……”

“梦沉砂?”黛玉心头剧震,“矿在哪里?”

“就……就在这暗河上游……一个隐蔽的水洞子里……盟里……盟里一直偷偷开采……”那人指向暗河上游的黑暗深处,“小的……小的知道路……只求饶小的一命……”

“带路!”王校尉毫不犹豫。

留下部分兵丁看守现场和俘虏,王校尉亲自押着那水鬼,带着黛玉、宝玉和一队精锐,乘上备好的小舟,点燃更多的火把,沿着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河,向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溯流而上。

暗河水流湍急,寒气逼人。火把的光亮在嶙峋的怪石和倒垂的钟乳石上跳跃,光影幢幢,如同鬼域。那水鬼战战兢兢地指引着方向,小舟在狭窄的水道中艰难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道渐宽,河岸一侧出现了一个被巨大钟乳石半掩着的洞口,位置极其隐蔽。洞口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奇异的、闪烁着微弱幽蓝光芒的砂砾,随着水流缓缓涌动。

“就……就是这里……”水鬼的声音带着恐惧。

众人弃舟登岸。洞口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矿洞,洞壁上嵌满了一种深蓝色、半透明的矿石,在火把照耀下折射出迷离而诡异的光芒,正是“梦沉砂”!矿洞内一片狼藉,散落着锈蚀的矿镐、破烂的箩筐,还有几具早已化为白骨的矿工尸骸,扭曲地倒卧在矿堆旁,显然是被灭口于此。

最触目惊心的,是矿洞中央竖立着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梦沉砂原石。石头上方,悬挂着几具早已风干的尸体!尸体穿着破烂的短褐,脖子上套着铁链,被吊死在矿石上方,枯槁的头颅低垂,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下方深蓝的矿石,仿佛在无声控诉。

“畜生!”王校尉看得咬牙切齿。

宝玉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那块巨大的梦沉砂原石上。矿石表面并非天然平整,似乎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形成了一道浅浅的凹槽。凹槽的轮廓……他心头猛地一跳,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那夜在怡红院,晴雯从薛记洋行码头搜出的十二具刻着十二钗生辰八字的檀木小棺中,属于林黛玉的那一具!棺盖内侧,用金线绣着的孪生双鱼纹样清晰可见!

他将那小小的棺盖,缓缓放入巨大的梦沉砂原石凹槽中。

火光下,凹槽内壁,赫然刻着几行细如蚊蚋、却字字泣血的铭文:

> 甄氏双璧,一祭苍天。

> 桃李代僵,金菊窃缘。

> 玄冰血尽,通灵玉湮。

> 贾门倾覆,始于此间!

字迹古朴,带着深入石髓的刻骨怨毒,绝非新近所为!这凹槽,这铭文,竟是金菊盟在开采之初就设下的祭坛!用甄家双生女的命格和宝玉的“通灵玉”作为祭引,窃取气运,维系他们的阴谋和贾府的虚假荣华!

黛玉看着石槽中那小小的棺盖,看着那字字如刀的诅咒,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噗”地喷溅在深蓝冰冷的梦沉砂上,点点猩红,刺目惊心。

原来,她和妹妹,还有宝玉,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被钉死在这冰冷的诅咒之上!这幽深的矿洞,这诡异的蓝砂,这泣血的铭文,才是金菊盟所有罪孽的最终源头!

第七折 未烬余灰锁重楼

荣国府的大门,从未如此沉重。黛玉踩着脚下冰冷的石阶,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怀中那几本账簿,如同烧红的炭块,烫着她的心口。身旁的宝玉,面色沉郁如铁,麒麟剑穗的金线在暮色中黯淡无光。身后跟着的兵丁沉默肃杀,押着面无人色的静慧和水鬼,抬着从废矿洞带回的、装有部分骸骨和梦沉砂样本的箱子。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府内一片死寂。素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幢幢鬼影。灵堂里诵经的和尚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木鱼声变得凌乱而惶恐。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人早已被惊动,聚集在荣禧堂前厅,个个面如土色,看着黛玉一行踏入,如同看着索命的无常。

“林丫头,宝二爷,这……这是?”邢夫人声音发颤,目光躲闪地扫过那些箱子。

黛玉没有看她,径直走到厅中,将怀中沉重的紫檀木匣放在主位的紫檀雕花大案上。那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心头。

“都在这里了。”黛玉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厉声质问都更令人胆寒。她打开木匣,取出那几本账簿,一一摊开。“二十余年的账,甄家灭门的血,七十二个无辜少女的命,还有我妹妹如雪被抽干的心头血……一笔笔,一桩桩,贾府如何与金菊盟、与薛家沆瀣一气,如何用这些肮脏银子和累累白骨,堆砌出这虚假的富贵荣华!”

账簿摊开的瞬间,王夫人身子剧烈一晃,手中佛珠“啪嗒”一声断线,檀木珠子滚落一地。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有这些,”宝玉指着兵丁抬进来的箱子,声音冷冽,“从薛蟠别院搜出的‘冷香丸’主料——那些被斩下、晒干的少女断指!从乱葬岗废矿洞带回的、被肢解丢弃的骸骨!还有那被诅咒的‘梦沉砂’矿洞!金菊盟的根,就在这金陵城下,就在你们眼皮底下!”

“不……不可能……”尤氏吓得连连后退,撞在椅子上,“这……这都是薛家……是金菊盟干的……跟我们贾府……”

“跟贾府无关?”黛玉猛地抬眼,目光如冰锥直刺尤氏,又扫过王夫人、邢夫人,“账簿上的王家印鉴、贾府支取银两的记录难道是假的?老太太密室里的账册难道是假的?琏二奶奶那条开启密室的九鸾金带难道是假的?”她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你们谁敢说,对这滔天罪恶一无所知?谁敢摸着良心说,贾府今日的煊赫,没有浸透这些冤魂的血泪?”

厅中一片死寂。无人敢应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老祖宗……”王夫人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却不知是悔是怕,“她……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啊……”

“为了这个家?”黛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破音,她猛地指向灵堂方向,“所以就能心安理得地用我甄家满门的血,用那些如花少女的命来填?!所以就能把我妹妹囚在尼庵,年复一年抽她的血,让她生不如死?!”巨大的悲愤让她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翻涌。

“林妹妹!”宝玉急忙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个婆子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太太!二奶奶!不好了!琏二奶奶……琏二奶奶她……她悬梁了!”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众人皆惊!王熙凤被软禁的院落里,已然乱成一团。当黛玉、宝玉等人赶到时,只看见王熙凤被从梁上解下,平放在地上。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石榴红遍地金褙子,与满府的素白格格不入,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脖颈间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已然气绝。

邢夫人扑上去嚎哭起来,也不知是哭王熙凤,还是哭她自己岌岌可危的命运。王夫人看着王熙凤的尸体,又看看黛玉和宝玉,再看看那些账簿和箱子,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灰败和绝望。

“死了……”王夫人喃喃道,声音飘忽,“都死了……锁住了……都锁住了……”她失魂落魄地重复着静慧在静心庵说过的话,状若疯魔。

黛玉看着王熙凤怒睁的双眼,那里面凝固着不甘、恐惧,或许还有一丝解脱?这个精明狠辣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用自己的性命,将这惊天的秘密和滔天的罪孽,暂时地、也是永远地“锁”在了贾府这摇摇欲坠的重楼之中。她用自己的死,为这腐朽的家族,钉上了最后一根棺材钉。

黛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疲惫席卷而来。她挣脱宝玉的搀扶,踉跄着走出这令人窒息的房间。外面天色已彻底黑透,荣国府各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如同鬼火飘摇。灵堂里贾母的棺椁沉默地停放着,白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她一步步走回潇湘馆。推开房门,药味弥漫。偏房的炕上,如雪依旧无知无觉地躺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紫鹃红肿着眼睛守在旁边。

黛玉走到炕边,慢慢跪坐下来。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如雪枯槁冰冷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上去。妹妹微弱的脉搏在掌心下几乎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像风中残烛最后一点微光。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妹妹毫无知觉的手背。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愤怒,在这至亲至近却遥不可及的冰冷面前,轰然崩塌。

“妹妹……”她哽咽着,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回,“姐姐回来了……姐姐带你回家……”可家在哪里?甄家早已化作焦土,贾府是噬人的魔窟,这天地之大,何处是她们姐妹的容身之所。

窗外,未央钟声穿透浓重的夜色,再次悲鸣般响起,悠长而苍凉,惊起寒鸦一片。那钟声里,裹挟着无数冤魂的呜咽,穿透了二十载血泪浸透的时光,在这座即将倾覆的金陵重楼里,久久回荡,如同为这末世,敲响最后的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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