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
悲悯丘。
有梵呗之音如天垂宝盖,笼罩着这处修筑在内城的天坛。
作为出巡而来的佛子,少年在法会上不仅设了座,而且还是十二个法座最中间靠右的座位。
而正在诵经的女子就坐在他左手边的座上,肤色黝黑,其貌不扬,却坐在首位,身披二十五条僧伽梨——
这是释修中规格最为庄重的袈裟,只有水陆法会,地藏法会一类盛大法会的主法者与正表副表大师才会穿戴。
法会庄严,仪轨有制,这装扮未免过于隆重了,不仅如此,这位法师诵读的经文同样出乎少年意料。
『是地藏经……』
少年垂眸不语,由于吴老太对外宣称他在修行闭口禅,所以他并没有与僧侣们一同诵经,只是默默听着。
他到底当了好些时间的假佛子,对这些释法经文早有了一定了解,知道这位法师诵读的,是大名鼎鼎的《地藏经》。
昨日吴老太所言,这场法会乃是【瑜伽焰口】。
焰口是饿鬼道众生的名字,因它们喉细如针,口吐火焰,无法进食,所以时时忍受饥饿之苦。
而这法会便是通过诵经,持咒,施食的方式,来救度饿鬼道众生,并为其说法授戒,令其具足往生善道的资粮。
按理说念的应当是《佛说无量寿经》,再佐以往生咒,变食真言等诸多释修真言……
“……佛子?佛子可是有所明悟?”
少年回过神来,抬起头,正对上女人那双狭长的眼眸。
诵经声已经平息,天坛上诸位法师不知何时尽数闭口不言,那些围在天台四周,密若蚁群的信众更是齐刷刷看着自己。
『我走神了?』
少年一怔,自己居然在法会上走神,他立刻反应过来,唇角微微上扬,右手作拈花状,含笑点了点头。
霎时间昏沉的天光仿佛都明亮了起来,不只是坛下信众被这短暂的笑容摄住心神,哪怕是主法的女人也不由开口赞叹:
“佛子当真琉璃通透,释法高深。”
于是人群中也随之响起压抑的惊呼与赞叹声,少年暗自松了口气,心中难免生出窃喜和自得——
释法讲究禅意与开悟,心传胜过口传千万倍,往往越是不知所云,就越是发人深省。
而他有这个佛子的身份,一举一动在这些信众眼中都怀有莫名深意,哪怕无法理解,也不会怀疑是少年在故弄玄虚,只会反思是不是自己悟性不够。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若不是忌惮你这层佛子的皮,早就把你吃得渣都不剩……”
吴老太的声音自脑海中出现,叫少年面上的笑意褪去,重归平静,他俯瞰着下方数不清的信众,将他们眼中的追奉和崇拜尽收眼底。
『我不能没有这身佛子的皮。』
少年心中闪过这么个念头,耳畔仿佛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细如蚊蚁,时隐时现,却让他心烦意乱。
仔细听的话,就好像沙砾在沙地上流逝的声音……
少年来不及细想,坐在主位的女人又开口说道:“这一场法会乃是贫僧主法,按理说因由我来主诵这【回向偈】,但既然佛子贲临,菩提侧目,不若便由佛子来念?”
“?”
少年下意识想要摇头拒绝,只是那些信众仰慕虔信的目光就如同一缕缕丝线,牵绊着他的思绪。
【回向偈】乃是法会的高潮和总结,女法师这提议,等同于将主持法会的功德与他分享。
“佛子若是愿意,法会之后,贫僧愿将僧伽梨赐予佛子。”
女法师悠悠说道,带着深意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叫他心里一阵动摇。
『那可是二十五条衣,有了它,定能更加坐实这佛子身份……』
少年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将吴老太的命令置之脑后。
“善。”
女人大喜,周围法师皆面露喜色,坛下信众更是欣喜若狂,无边的狂热和虔信宛若升上天空的火炬,刺破了昏沉的云层。
明亮的天光落下,径直照在少年身上,如同释光普照,遍发光明,而沐浴在光中的少年当真如佛陀转世,俊美无俦的同时法相庄严。
他轻启唇齿,轻悦的声音遍传四方: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十二法师,无边信众皆跟着一同诵念,隐约中有恢宏梵音自九霄云外落下,回荡在整座悲悯丘上空。
……
哪怕是在人人礼释的流沙国,也少有一场法会能取得如此狂热的反响,以至于哪怕已经结束,少年依旧被疯狂人群堵得寸步难行。
“佛子,佛子,看看我,看看我……”
“佛子,我家主人求见一面,定有重谢!”
“活菩萨,同我家小女说句话吧,她为了见你,日夜茶饭不思……”
少年在法会上开了口,引来了城中贵人们更加狂热的追捧,也就是外城的贫民无法进入内城,不然他还不知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回到宅邸。
『真是麻烦。』
少年心中也不由升出悔意,但也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他只是念了段佛偈,做的是佛子应做的工作,就算是吴老太知道了,也拿自己没什么办法……
“啪!”
刚踏入屋内,一道细长鞭影就劈头盖脸打了过来,少年下意识抬手抵挡,手臂被长鞭上的倒刺划开一道猩红的口子。
『!』
少年看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袖袍,抬起头,看见吴老太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庞。
“你还敢挡?!”
这妇人的声音尖锐无比,神态如同一头盛怒的野猪,走近之后,重重一脚将少年踹倒在地,随后拽着他散开的头发往内屋走。
仆人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说什么,少年咬了咬牙,知道吴老太这次是动真格的。
往常打骂,她也会用处理过的藤条,尽量不留下痕迹,而这次已经失了分寸。
果不其然,一进内屋,吴老太将少年重重甩向墙角,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仍不解气,起身照着少年那张如神佛般俊美的脸庞重重挥下长鞭。
“倏——”
“嗒……”
殷红的血珠滴落地面,这妇人像是突然从盛怒中惊醒过来,定定看向蜷缩在墙角的少年。
预料中刺目的伤疤并未出现,少年用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看着自己,一只死死死攥住了鞭子。
“闹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