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安登基以来,重拳打压在朝世家,强势治理地方豪族,规范科举,裁撤冗官,开疆扩土,移民安边,这三年的时间里,紫宸殿的烛火每每都燃烧到半夜。
案头堆积的奏折换了一批又一批,从最初满篇的弹劾攻讦和地方乱象,到如今多是民生疾苦及新政反馈,这细微的变化,却是用无数宵衣旰食的日夜换来的。
当案上最后一道关于边军屯田政令的朱批落下,长安搁下笔,缓缓靠向椅背。
殿外传来更鼓声,子时已过。
她推开窗,夏初的热风涌入,吹散了满室的墨香与烛烟。
三年的时间,长安便清理了朝廷积攒数年的弊端,剪除了盘根错节的顽疾,至少表面上做到了政令所至,再无敢明面阻挠之人
帝王的权威在一次次雷霆手段中树立,无人能够撼动。
然而长安知道,破旧立新只是第一步,刮骨疗毒之后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修生养息,方能重获新生。
王朝庞大的躯体虚弱已久,内乱已平,外患已解,接下来便是在消化过于迅猛扩张的地盘之余,务实耕耘民生,让饱经动荡的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
先前所有的铺垫与清扫,都是为了后续种种民生之策而铺路。
长安历经数世,即使上一世在山洞中留下了无数的药品物资,此时也身怀巨大的宝藏,高产的粮种,肥沃的肥料,以及她拥有的见识和眼光,都化作一条条新鲜的血脉,让整片大地重新跳动起来。
去腐生肌,欣欣向荣。
最先动起来的,是通往江南的官道。
在圣人的授意下,一种被称为水泥的奇异物事,由将作监的工匠反复试验而成,掺以砂石,坚如磐石,平整如镜。
当第一条从京城通往潼关的水泥路贯通那日,长安带着文武百官亲至城门楼观看。
载满粮秣的牛车平稳疾驰,昔日需要旬月的路程被缩短了大半,道旁挤满了目瞪口呆的百姓。
路,是血脉,血脉通畅,王朝的元气才能流转。
而民生之基,首在温饱。
因此紧随其后的,便是嘉禾令的颁布。
司农寺的官员与精心筛选出的老农,带着新育成的高产稻麦良种,分赴天下各道。
种子被小心地分发给里正乡贤,先在皇庄与官田试种,金黄的穗浪比往年沉上一倍时,引发的轰动不亚于一场胜仗。
长安在奏报上看到老农跪捧嘉禾,泣谢天恩的描述时,心中不由酸涩,当即御笔亲批大力推广。
民以食为天,食足,则天下安了一半。
饱已有高产良种播下希望,温的破局,则来自安西。
戍边将士带回的白叠子,其洁白轻柔且有御寒奇效,让司农署看到了解决百姓冬衣匮乏的曙光。
长安当即下诏西域试种,免赋鼓励,又命将作监革新纺机。
不久,效率数倍于旧式的新纺车问世,并迅速向家用简化推广。
洁白温暖的棉絮与高效的纺车,如同两股相汇的暖流,自官坊流向民间。
这种温暖的御寒之物,起初价格昂贵,但随着种植渐广和技艺普及,渐渐的,寻常百姓家也能听见纺车嗡嗡,严寒冬日里也能穿上厚实的棉袄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让老百姓们吃饱穿暖之后,才有根基去推广教育。
早在李昕领命去刊印书册,便宜的竹纸被广泛应用时,知识的壁垒就已经松动了。
圣人自掏腰包,于各州郡的治所与繁华县城之中,建立了一座座阅文馆。
它们不同于珍藏典籍,只有学子方可入内的旧式藏书楼,而是门楣开阔,准许平民进入阅读抄录。
更关键的是,随着造纸工艺的革新,价格低廉,虽略显粗糙却足以承载文字的纸张频频被研发出来。
廉价的纸张如同春风吹散积雪,让知识不再被昂贵的缣帛与简牍禁锢。
蒙学便是在此基础上,开始在较大的村镇设立。
朝廷提供最基本的启蒙书籍与部分用资,鼓励民间设塾。
不必操劳繁重家务,也不用担心天寒地冻要人命,读书认字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清亮的诵读声,是长安愿意听到的关于未来的声音。
在这种种变革之下,杂科的增设和女学课程的改革反倒阻力小些,明算明法水利及工造,这些过去被视为匠作小道的学问,被正式纳入科举科目,地位虽无法在一时之间同进士科相同,却也为朝廷打开了吸纳实用人才的大门。
工匠之子和寒门学子,又多了一条晋身之阶。
而女学的课程改革,则是大刀阔斧又雷厉风行的,不再是女工为主,策论文章经世之学算筹之术皆有。
变化在悄然渗透,又是数年光阴悄然而去。
最终打破千年坚冰的一击,依旧出现在科举。
定安八年的春闱,礼部奏报的进士名单里,首次出现了女子的名字。
苏州举子林婉,于定安八年的殿试中被圣人钦点为状元。
其实这些年朝上并非没有女官,长安最早派李昕去印书时,打的主意就是让她成为一个标杆,让世人看到,女子可入朝堂。
李昕负责刊印书籍,研发便宜纸张,以筹功进工部左侍郎,当时并未引起什么动荡,哪怕后续几年,长安陆续提拔了数位女官,游走在后宫和前朝之间,也没有遇到劝阻。
但此时,真正出现了一位女状元后,朝堂还是出现了种种议论。至于读书人,这些年受到的隆重圣恩,让他们无法站出来反对,只是跟着敲敲边鼓,壮些许声势。
长安没有立刻批驳,只是在大朝会时,命人将林婉的策论试卷当庭宣读,并抄录下发各州县。
其文章针砭时弊,论及漕运与新法利弊,见解深刻,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胸襟开阔,有经世之才,治世之能。
诵读完毕,殿中一时寂静。
长安这才缓缓开口,“当年朕决意开科举取士时便说过,取的是才学,是能为国分忧为民请命之人。何曾写明,此人须为男子?朕览此文,可见其才不下诸公当年。”
“诸位,切勿嫉妒贤能,堕了读书人的名声。”
长安语毕,满朝无人应声。
才华是最硬的道理,在铁一般的文章面前,许多固守的成见哑口无言,再去辩驳,就真的成了嫉妒别人的小人。
林婉的名字,最终稳稳地留在了金榜之上。
虽只此一人,却如一颗投入古潭的石子,涟漪荡向天下无数闺阁,不知有多少女子走出家门,试着走向书院,走向朝堂。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这些民生政策的推行并非一帆风顺。
良种推广时,遭遇过保守乡绅的暗中抵制,水泥路的修筑,侵占了沿途大家的利益,阅文馆中,也曾发生书籍被撕毁的事件,而女进士之后,连续两科再无女子上榜,压力显而易见,杂科取中的官员在数年内仍是清流眼中的异类。
坎坷不断,暗流时有涌动,但成果依旧可观,且再未有能够形成燎原之势的大乱子。
地方豪族已被打怕打散,无力组织大规模对抗,朝中经过清洗,剩下的多是实干或明哲保身之辈,而底层百姓,从平整的道路和增产的粮食,孩子的朗朗读书声中,切实地触摸到了好处,更不会被裹挟作乱。
史册昭昭,定安十年,仓廪殷实,海内康宁,国泰民安,再现煌煌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