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晨雾笼罩着东瀚皇城，护城河上浮动着细碎的金光。北燕使团的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三百铁骑的铠甲折射出冷冽的寒芒。容央站在鎏金马车前，最后一次回望这座承载了她十五年悲欢的城池。
“太子妃，该启程了。”拂霜捧着暖炉轻声道。
容央指尖轻按过鬓发，簪上一朵海棠花。晨光穿透珍珠面帘，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映得那枚眉间朱砂愈发鲜艳如血。
北燕的车架从驿站出发，军队训练整齐有素，在东瀚众人的目送下慢慢远去。
此情此景，不禁让容央想起当日她前往北燕为质时的情形，那日，云斐颜让她要好好活着。
瞧，三公主，她并未食言。
容央和谢同銮坐在最中间的一座车架中，谢同銮本来是要在外面骑马的，但是又舍不下容央，思索了半天，让玄一骑着他的马儿先行，去北燕报信。
车内，容央的眼睛要黏在马儿身上，谢同銮有些吃味，却没表现在脸上，下了颗棋子。
“我在京郊有片马场，今年新生了一匹夜照白，十分可爱，回了上京央央想不想去瞧瞧？”
容央有些意动，刚想回答，却听得车外传来凄厉的喊叫——
“我的孩子——！”
凄厉的尖叫划破晨雾。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城门阴影处冲出，鹅黄破裙上沾满泥污，怀中紧紧搂着个用锦缎残片包裹的枕头。守卫的长戟架在她脖颈前，却拦不住她癫狂的哭喊。
“殿下！”老管家惊呼，“是......是云箬箬姑娘......”
容央掀起帘幔的手微微一顿。那个曾经骄纵的“真郡主”，如今十指乌黑皲裂，曾经精心养护的脸颊布满烫伤疤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像垂死挣扎的困兽。
“囡囡不哭......娘亲在这儿......”云箬箬亲吻着脏污的枕头，突然抬头直勾勾盯着马车，“你！是你抢走了我的孩子！”
谢同銮剑眉微蹙，指尖已按上剑柄。容央却轻轻按住他的手，从鎏金护甲中弹出一枚金瓜子。阳光在那枚金子上折射出刺目光芒，划出完美抛物线，“叮“地落入云箬箬衣领。
“赏你的。”容央声音很轻，却让四周骤然寂静，“给孩子......买糖吃。”
金瓜子落地的脆响像道惊雷。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墙角窜出，枯瘦的手爪撕扯着云箬箬的衣襟。她死死护住怀中的“孩子”，却被推倒在官道的泥泞里。金瓜子被个独眼乞丐抢走时，她发出母狼般的哀嚎，指甲在青石板上抓出带血的痕迹。
“我的金瓜子......那是给我儿的......”她蜷缩在尘土中，突然对着马车诡异地笑起来，“姐姐......你看见了吗？我的孩儿会叫娘亲了......”
马车缓缓启动，谢同銮执起容央的手腕。鎏金凤镯下，一道陈年疤痕若隐若现——正是当年云箬箬用金簪所刺。他拇指摩挲着那道疤，声音低沉：“夫人心软了？”
容央望向窗外渐远的疯影。护城河的水光映在她眼底，恍惚又是那个被赶出晋王府的雪夜。
她神情有些莫测，轻声道：“来时，我答应过父亲......不造杀孽。”
马车行至拱桥中央，容央突然推开雕花窗棂。一块沾血的碧玉海棠碎片在她掌心闪烁——正是琼林宴上断裂的那支步摇。她凝视着碎片上干涸的血迹，那是云箬箬撞上烛台时沾染的，突然松手。
碎片在空中翻转，阳光在鎏金断面上跳动，恍若昨日琼林宴上的流光溢彩。最终“咚”地没入漆黑的河水，惊散几尾游鱼。水纹荡开又平复，像从未有过波澜。
“况且。”容央靠回软枕，指尖无意识牵紧谢同銮的手。
“活着受苦......岂不比死了痛快？”
谢同銮忽然将她揽入怀中。马车转过山道的刹那，东瀚皇城最后的轮廓消失在晨雾里。而在他们身后遥远的官道上，疯妇抱着虚无的“孩子”，正对着水中倒影梳理枯发，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护城河底，碧玉碎片静静躺在淤泥中。一条锦鲤游过，尾鳍扫起细沙，渐渐将那点残红彻底掩埋。
“陪我去个地方吧......”
容央靠在谢同銮怀里，突然出声。
“我走之前，答应了采薇，要时不时去看看她。她一个人睡在青山上，肯定会寂寞......”
轻柔的吻印在她额面，谢同銮轻声道好。
临安的风不同于上京，初春里已带了几分初夏的暖意，草木葱茏，山间野花星星点点地缀在绿意之间。远处的山峦如黛，云雾缭绕，偶有飞鸟掠过，留下一声清啼，又很快消散在风里。
容央站在山脚下，仰头望着眼前蜿蜒的山路，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谢同銮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白的指节上，伸手轻轻覆住她的手，低声道：“若是难受，我们改日再来。”
容央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就今日。”
她深吸一口气，抬步踏上石阶。谢同銮没再多言，只是稳稳地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拂霜跟在二人身后，手里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香烛、纸钱，还有几样采薇生前爱吃的点心。她低着头，眼眶微红，却始终一言不发。
山路并不陡峭，但容央却觉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想起采薇。
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护在她身前的小丫头。
想起她被云箬箬的人按在地上，却仍死死抱住对方的腿，嘶哑着喊：“郡主快跑——”
想起她满身是血，却还紧紧攥着容央的袖子，断断续续地说：“……郡主……别哭……”
容央的喉咙发紧，眼眶酸涩得几乎看不清前路。
谢同銮察觉到她的颤抖，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低声道：“我在。”
短短两个字，却让容央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采薇的墓并不大，却收拾得极干净。青石墓碑上刻着“爱姐采薇之墓”几个字，旁边栽了几株山茶，此时花开正盛，雪白的花瓣随风轻颤，像是故人无声的问候。
容央缓缓跪坐在墓前，伸手轻轻抚过墓碑，指尖触及冰凉的石头，心却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拂霜默默上前，将香烛点燃，又摆好点心，低声道：“阿姐……小姐来看你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强忍着没哭出来。
谢同銮退后几步，给她们留出空间，自己则站在不远处，静静守着。
容央望着墓碑，轻声道：“采薇，我来看你了。”
风拂过山茶花，花瓣簌簌而落，像是回应。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现在过得很好……嫁了人，有了家，还有人护着我。”
“你从前总说，希望我能平安喜乐……如今，我做到了。”
“你呢？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微微发颤，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拂霜再也忍不住，跪在墓前，低低地哭出了声：“阿姐……我好想你……”
容央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低声道：“……对不起。”
拂霜摇头，哽咽道：“不怪殿下……阿姐若是知道您如今过得好，一定……一定很高兴……”
谢同銮远远望着这一幕，眸色深沉。
他缓步上前，在墓前郑重地上了三炷香，随即单膝跪地，沉声道：“采薇姑娘，多谢你护她周全。”
“往后，她的安危，由我来担。”
山风骤起，吹得四周草木沙沙作响，山茶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有几片落在了容央的肩头，又轻轻滑下。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采薇带笑的声音——
“郡主，要幸福啊。”
下山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将云层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山峦镀上一层暖光，归鸟成群结队地掠过天际，留下一串清亮的鸣叫。
容央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只是眼眶仍有些红。
谢同銮牵着她的手，低声道：“若是采薇姑娘知道拂霜如今在你身边，想必也会安心。”
容央轻轻“嗯”了一声，握紧了他的手。
拂霜走在后面，忽然小声开口：“郡主……”
容央回头：“怎么了？”
拂霜抿了抿唇，低声道：“阿姐从前常说……希望您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别再被人欺负。”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坚定的光：“往后，奴婢也会像阿姐一样……护着您。”
容央心头一热，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好。”
谢同銮看着她们，唇角微勾，忽然道：“拂霜。”
拂霜一愣：“殿下？”
谢同銮淡淡道：“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奴婢。”
拂霜呆住。
容央也怔了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眼中浮现笑意。
谢同銮继续道：“你姐姐用命护了央央，你便是我们的家人。”
“往后，唤她阿姐便是。”
拂霜眼眶瞬间红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重重地点头：“……是！”
容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走吧，回家。”
夕阳西下，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渐渐融在一起。
山风温柔，像是故人欣慰的叹息。
——采薇，你看到了吗？
她真的，过得很好。
暮春三月的风裹挟着细碎的沙尘，掠过赤水关斑驳的城墙。容晏站在城楼上，玄色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始终凝视着东南方向那条蜿蜒的官道。
“丞相大人，已经过了申时，今日怕是......”副将小心翼翼地开口。
“再等等。”容晏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指节不自觉地敲击着城墙青砖，节奏透露出内心的焦灼。十五年了，自从瑶华离世，女儿流浪在外，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梦中那个襁褓中就会对他笑的小丫头。
自从找回央央后，他和央央相处不多，反倒便宜了谢同銮那小子，娶了央央回去。
人到底是老了，想他容晏活在世上一遭，也有等不住女儿要跑到赤水关来迎的时候。
容晏摇了摇头，轻笑一声便不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