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秦明的开门见山,东皇太一也没废话。
他宽大的袍袖微微一扬,暗金纹路随动作流转出细碎光晕,似星河翻涌。
刹那间,殿内昏暗的光霭骤然退散,无数星子自虚空中涌现,点点幽光汇聚成浩瀚星海。
夜明珠的冷辉被彻底吞没,秦明脚下一空,原本坚实的殿宇地面已然化作无边星云。
脚下是流转的银汉,头顶是璀璨的苍穹,漫天星辰触手可及。
两人仿佛瞬间置身宇宙穹顶之下,周身萦绕着星辰运转的沉浑气息。
星河流转间,一颗赤红之星格外夺目。
正缓缓向着南方心宿的方向移动,光晕中透着几分不祥的炽烈……
“先生可知荧惑守心?”
面对东皇太一的询问,秦明神色平静的回道。
“知道一点儿……”
前面说过,秦明前世作为一名无证的考古学家,虽然只有初中学历。
但对于一些历史上有名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就比如秦始皇临死前发生过的两件事。
荧惑守心,天降陨石……
天降陨石暂且不谈。
关于荧惑守心,秦明虽然不是什么天文学家,却也曾道听途说。
所谓的荧惑守心,不过是指火星运行至天蝎座附近,与心宿二持续近距离相对停留或逆行的天象……
然而这一正常有规律的天文现象在古代,却是不祥之兆……
见秦明面色如常,东皇太一还以为他只是知道这四个字,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
于是为了展现自己的专业性,东皇太一缓缓开口解释道。
“先生……”
说着,他抬手指向那颗赤红之星。
“此星名为荧惑……”
接着,他又指向那颗更为巨大的红超巨星。
“此星名为大火……”
然后他面具下的神色变得凝重,看向秦明的眼神也变得极为认真。
“荧惑主灾异、战乱,大火对应着帝王与皇室……
此天象被视作大凶之兆,预示君主失德、皇室有难或天下大乱……”
星海之中,赤红的荧惑星似被东皇太一的话语触动。
光晕陡然暴涨几分,将周遭星子的幽光都染成了暗红。
秦明望着那片被不祥笼罩的星域。
他比东皇太一更清楚,这所谓的“天示凶兆”,最终会以怎样惨烈的方式应验在始皇帝身上。
但他不能说,也不必说……
“先生以为,此兆当应在何处?”
东皇太一的声音沉了沉。
“如今大秦一统六国不过十载,虽基业初定,却已是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之景。”
东皇太一的声音裹着星海的沉浑,在殿内缓缓回荡。
“昔日诸侯割据、战乱连年的惨状早已远去,黎民百姓终得卸下甲胄、归田耕作……
在始皇帝的法度之下休养生息,仓廪渐实,炊烟日盛……”
他抬手指向星海边缘一角,那里星群规整,透着安宁之气。
“北方匈奴已除,万里疆土再无胡马南下之扰。
南征百越,凿灵渠、通水系,岭南之地尽归王化,蛮夷皆服……
至于六国旧族那心腹之患,也已通过先生绝妙的手段去除大半。
如今旧贵族势力涣散,再难聚起反叛之力,天下一统的根基,早已稳如泰山。”
星海之中,荧惑星的赤红光晕仍在隐隐跳动,似在反驳这太平景象。
东皇太一目光落回那颗凶星之上,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易察察的疑虑与忧心。
“如此盛世清明,若真要应了这‘荧惑守心’的大凶之兆……
岂非要让万千黎民再遭战火涂炭?
大秦十载经营、一统伟业,莫非真要毁于一旦……”
他话未说完,星海忽然剧烈震颤。
那颗名为“大火”的超红巨星竟微微黯淡下去,周遭的星流也变得紊乱,似有崩塌之兆。
秦明脚下的星云翻涌得愈发急促,银汉的清辉里掺了丝缕暗红,像是凝血在星河中弥漫。
这时,秦明缓缓开口道。
“君权天授,亦需人持……”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星海的沉浑气息。
“荧惑虽主灾异,大火虽系皇室,但天象无常,人心更无常……
始皇帝扫六合、定法度,功过自有评说。
可这天下,从来不是一颗星能定夺的!”
东皇太一猛地抬眼,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如星刃。
“先生是说,人能逆天?”
“非是逆天,是顺时应势……”
秦明抬手指向那颗仍在南移的荧惑星,神色依旧平静。
“此星运行有迹可循,正如天下大势,看似无常,实则有道……
所谓凶兆,不过是世人对未知的敬畏与揣测。
若为政者修德、为民者安业,纵有荧惑高悬,又能奈天下何?”
话音落时,星海的震颤竟渐渐平息。
荧惑星的炽烈光晕也淡了些许,紊乱的星流重新归于有序。
东皇太一望着秦明,久久未言,宽大的袍袖在星风中猎猎作响。
暗金纹路流转的光晕里,再一次染上了几分复杂。
半晌,他才缓缓颔首。
“先生所言,倒是与老夫以往所见不同……”
他抬手一挥,星海骤然收缩,星子纷纷隐入虚空。
殿内的昏暗光霭重新聚拢,夜明珠的冷辉缓缓漫回,脚下的星云也变回了坚实的金砖。
只是那股星辰运转的沉浑气息,仍在殿内萦绕不散。
看着眼前的东皇太一,秦明眼含笑意。
至少从刚才的一番话里,他能感觉到东皇太一这老家伙,已经逐渐接受阴阳家成为大秦司天监的事实了。
最起码知道为大秦的未来担心了。
也在发现荧惑守心这一“不详”的征兆后,通知自己了……
秦明抬眸,目光落在那玄黑面具上,语气里带着几分随性。
“那东皇阁下以前可曾见过如我这般人?”
东皇太一闻言身形微顿,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
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唇角便漫开一抹释然的笑意。
是啊,眼前这位先生曾经可是实打实硬撼天道的人物。
他之所以将阴阳家彻底绑在大秦这艘大船上,不也是因为这位先生么……
“先生所言极是……”
东皇太微微躬身,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多了几分真切的谦逊。
“是老夫心盲了,竟忘了先生的本事……”
“阁下不必过谦。”
秦明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和道。
“坚信自身所学、恪守专业之道这件事没有错。
只是这天地浩大,总有些事、有些人,注定会超出固有认知的边界……
打破所谓的常理定论罢了。”
东皇太一静立片刻,面具后的目光愈发郑重。
随即他再次拱手躬身,声音里满是诚心。
“老夫受教了……
先生一番话,如拨云见日,令老夫茅塞顿开……”
恭维的话听多了,也是会感觉腻的。
秦明摆了摆手。
“好了,不说这事儿了……”
随即话锋一转。
“对了,明天的事情我劝你不要出手干预……”
秦明说的自然是明天天明来阴阳家提亲的事。
东皇太一听秦明这么说,面具下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这已经算是他们阴阳家内部的事了。
阴阳家的传承底线也容不得外人置喙。
他对秦明的敬重,在触及宗门规矩时,终究多了几分强硬。
“先生,阴阳家虽已独立,却依旧遵循道家部分传统……
我等身为出家之人,本就无成婚之理,既已出家又为何成家?
姬如千泷如今身为阴阳家家主,更当恪守清规,岂能破例?”
秦明一听顿时乐了。
嚯~好家伙……
这就成出家人了?
这时候知道阴阳家是道家分支了?
再说,他怎么不知道道家有这条规矩?
不过是阴阳家自己定下的规矩罢了。
不愿月儿嫁入墨家,平白无故矮墨家一头。
倒显得他们占了理一般。
再说,他曾经在天宗通读道家典籍,也从未见过哪部经文明确写着道家弟子不可成婚。
这分明是阴阳家为束缚弟子、稳固宗门势力,自拟的规矩罢了……
却非得扣上顶道家的大帽子……
“怎么?”
秦明的目光如刃般刺破空气,直直锁向东皇太一。
“东皇大人是想让阴阳家,再重蹈当初东君的覆辙?”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惊雷般炸在东皇太一心头。
瞬间击中了他藏在面具下最不愿触碰的痛处……
当年的东君焱妃,何等惊才绝艳?
天赋、智谋、修为皆是阴阳家百年难遇的奇才!
本是他钦定的最优接班人,是能扛起阴阳家百年基业的支柱。
可偏偏,就栽在了那所谓的“爱情”二字上……
为了与燕丹相恋,她甚至不惜背叛出阴阳家……
就因为东君这桩事,他不得不亲自坐镇阴阳家,硬生生推迟了数十年的退隐之念……
想想与他同级别的旬夫子、北冥子,早已抛却俗务,或归隐山林潜心治学,或遁世修行不问世事……
唯有他,至今仍要戴着沉重的面具。
不仅要操心着阴阳家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
还要承受世人曲解的目光。
认为他是贪恋手中的权利,才一直掌控的阴阳家不肯退位……
“姬如千泷不一样……”
东皇太一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坚定,像是在说服秦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如今已是阴阳家的家主,她明白身上所肩负的责任……
她是不会像她母亲那般……”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字句渐渐变得含糊,直到最后语塞……
秦明见他半晌不语,故意问道。
“怎么不说了?”
东皇太一依旧沉默,秦明则继续说道。
“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如今的月儿,无论眉眼间的韧劲,还是骨子里那份执拗,简直跟当年年轻时的东君一模一样……”
秦明顿了顿,慢悠悠补了句。
“有句俗话说的好,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东皇太一听得一怔,下意识便开口纠正,话音刚落才察觉自己竟被带偏了思路……
秦明摆了摆手,笑得漫不经心。
“嗨,意思都差不多,反正都是血脉里带的性子,改不了的。”
话音未落,秦明的语气骤然沉了几分,目光直直锁向东皇太一,直击要害道。
“其实你自己也不能确定吧?
即便你态度坚决地反对这门亲事,月儿她……
就真的不会学当年东君的做法,为了心之所向,不惜与整个阴阳家决裂……”
本来还十分笃定的东皇太一,在听完秦明的话后,开始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东皇太一正陷在自我怀疑的惶惑中,话音凝在喉头难以下咽时。
秦明忽然勾起唇角,放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明天盖聂也会跟着一起来阴阳家……”
“???”
就在东皇太一对这莫名其妙的话感到疑惑的时候。
秦明却不慌不忙,继续说道。
“或许东皇大人知晓盖聂的厉害,却终究是没有与其面对面交过手……
这里我可以向你说明一下,虽然东皇大人如今已是天人之境,盖聂不过是大宗师巅峰……
但我可以十分确定是,单论武力,他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自然是他自己了。
不过这话不能他自己说,得别人说,不然不符合他对自己定下的人设……
“天下第二?!”
这五个字如重锤轰在东皇太一心头,让他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周身的气息都险些紊乱。
他对秦明的话自然没有怀疑。
他确实知道盖聂的厉害,却万万没料到盖聂竟强到了这等地步!
武道之路,自入流后本分为五境。
如今在秦明打破天道枷锁后,才堪堪添了天人之境,共成六境……
三流高手、二流高手、一流高手、顶尖高手、大宗师、以及天人之境。
每一层境界都是一道天堑,实力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但事情没有绝对,武道也一样。
总有一些天纵之才,武运之子……
有着越境败敌的实力……
东皇太一自认已是站在武道金字塔尖的人。
他活了百年,见过的武学奇才不计其数……
却从未听闻过这般逆天的存在……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代,天人之境便是终点。
却没料到,竟还能遇上盖聂这样打破境界桎梏的妖孽……
东皇太一面具下的脸色,瞬间变得复杂难辨。
“所以啊,东皇大人。”
秦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即便您亲自出手阻拦,结果也未可知……
一边是继承了东君执拗性子、铁了心要奔赴情分的月儿。
一边是能越境硬撼天人、稳居天下第二的盖聂护着,您真有十足把握能拦得住?”
他顿了顿,继续刺激道。
“若是您这位天人之境的顶尖强者,到头来竟没能拦住一个大宗师巅峰的盖聂……
还让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正好坐实了外界那些‘东皇太一的天人之境掺了水分’的谣言?
到时候,阴阳家的颜面,怕是要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
“???”
东皇太一:哪来的谣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