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密林里,多设些暗哨。”南霁风忽然开口,“让他们藏在树上,用枯枝做伪装,发现敌军动向,不用回报,直接放响箭。”
“是。”阿弗连忙记下。
“城北的开阔地,让人挖些陷阱,上面铺些枯草和浮雪,别让人看出来。”南霁风又道,“陷阱里插上铁刺,越深越好。”
慕容旭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南霁风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狼山余脉”,那里离临城不过二十里,是南灵游骑兵活动的范围。“阿弗,你带五千轻骑兵,今夜出发,绕到狼山余脉的东侧,袭扰他们的营地,不用恋战,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惹就行。”
阿弗有些犹豫:“王爷,夜里行军风险太大,而且……”
“没有而且。”南霁风打断他,“南灵肯定会派遣游骑兵在那里,就是想监视我们的动向。我们必须让他们乱起来,才能争取时间。”
阿弗咬了咬牙:“属下遵命!”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掀帘而入,单膝跪地:“王爷,朔方城方向有动静!斥候回报,南灵军的先锋营已经拔营,正向临城方向移动!”
南霁风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来了。他抬头看向窗外,天空又开始飘起雪来,细密的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刮擦着帐帘。
“传令各营,按计划行事。”南霁风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告诉弟兄们,南灵军送上门来了,能不能报仇雪恨,就看这一战了!”
“是!”亲兵领命而去,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慕容旭看着南霁风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南霁风肩上的担子,比黑风口的积雪还要重。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慕容旭,”南霁风忽然开口,“你说,沐沐看到本王,会是什么表情?”
慕容旭愣了一下,随即道:“嫂嫂……或许会很惊讶吧。”
临城的雪,下了整夜。
南霁风的中军帐里,油灯的光晕被风揉得晃晃悠悠,映着他指间那条未绣完的手帕。
“惊讶?”他低声重复着慕容旭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帕的边缘。帐外的风雪撞在帆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阿弗刚从狼山余脉回来,甲胄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掀帘进来时,正撞见南霁风将木牌塞进怀里,玄色的衣襟遮住了那点微弱的木纹,像掩住了一段见不得光的心事。
“王爷,”阿弗躬身禀报,“按您的吩咐,五千轻骑在狼山东侧袭扰了南灵游骑兵的营地,他们似乎有些慌乱,暂时没发现我们的踪迹。”
南霁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帐角堆积的军报上。
最上面那封,是斥候凌晨送来的,字迹被雪水洇得发皱,却清晰地写着:“南灵军先锋抵临城三十里,主帅刘珩和德馨公主坐镇中军,未见异动。”
德馨公主。
他盯着这四个字,喉结滚了滚。如今她坐镇朔方,指挥若定,怕是早已把“秋沐”这个名字,连同他这个人,都抛进忘川河底了。
“哥,”慕容旭端着一碗热姜汤进来,见南霁风对着军报发怔,忍不住道,“你昨晚就没合眼,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南霁风接过汤碗,姜汤的辛辣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秋沐在王府的梅树下给他煮姜汤,那时她总说:“王爷,这姜要多煮一刻才够味,就像有些事,得慢慢熬才知道冷暖。”
可现在,熬到最后,她连他是谁都忘了。
“慕容旭,”他放下汤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说,人若是忘了过去,是不是就等于重新活了一次?”
慕容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秋沐。他张了张嘴,想说“嫂嫂就算忘了你,本性也不会变”,却又觉得这话苍白得可笑。
忘了就是忘了,就像被大雪埋住的路,就算底下依旧是原来的石板,踩上去的人也认不出从前的脚印了。
“或许吧。”慕容旭含糊道,“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怕是忘不掉的。比如……她当年深受百姓爱戴,这次在朔方城,也同样受众人朝拜。”
南霁风的指尖猛地收紧,汤碗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是啊,破阵之法她没忘,可记住这法子的人,已经不是他的沐沐了。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三短一长,是发现敌军主力的信号。南霁风猛地起身,玄色披风扫过案几,带落了那封写着“德馨公主”的军报,在地上卷成一团。
“传令各营,按昨日部署列阵!”他抓起案上的佩剑,剑鞘撞击甲胄的声响刺破了帐内的沉寂,“告诉李将军,死守西城门,若让楚铄的人踏进来一步,提头来见!”
“是!”慕容旭和阿弗齐声应道,转身疾步而出。
南霁风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军报,终究没弯腰去捡。风雪卷着帐帘拍打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秋沐在忘川河畔哭着问他“为什么”时的哽咽,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人等他回答了。
他拔剑出鞘,寒光映着他眼底的冰——管她记不记得,只要她还在南灵军中,只要她还站在北辰的对立面,这场仗,就必须打下去。
而此刻的朔方城,正被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
秋沐站在城楼上,手里捏着一张刚送来的斥候图。图上用朱砂标出了临城外围的兵力分布,北辰军的营帐像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狼牙关以南的山坳里铺开,粗略一算,竟有五万余人。
“比我们预想的多了一万。”林安易站在她身边,眉头紧锁,“看来南霁风是真的急了,连黑风口那种绝路都敢走。”
秋沐的指尖划过图上标注“南霁风中军”的位置,那里离临城西门不过三里。她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像在哪本旧兵书上见过,可仔细一想,又只剩一片模糊。
“他带的兵,战斗力如何?”她抬眼问道,雾水沾在睫毛上,让远处的山峦都成了朦胧的剪影。
“不好对付。”程阳不知何时也上了城楼,手里还拿着半截啃剩的麦饼,“斥候说,北辰军穿的甲胄上都带着冰碴子,像是刚从雪窝里爬出来的。可他们列阵时,连呼吸都压得极低,这种军纪,是从尸堆里练出来的。”
楚铄也跟着点头:“而且南霁风用兵向来不讲规矩。当年他在北境打退蛮族,用的是‘半渡而击’的险招,明明兵力占优,偏要等蛮族的人过了一半河,才突然放箭。”
秋沐沉默着,将斥候图折成方块塞进袖中。她能感觉到,这个南霁风,和她以往对付的那些北辰将领都不同。他像一头藏在雪地里的狼,看着不动声色,爪牙却早已磨得锋利。
“程将军,”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晨霜,“你带两万精兵,明日辰时从正面攻城,记住,只攻不进,把他们的主力都引到东城门。”
程阳一愣:“只攻不进?那岂不是白费力气?”
“要的就是白费力气。”秋沐指向临城西侧的密林,“南霁风肯定猜到我们会从西侧突袭,定会在那里布下重兵。你把动静闹得越大,他就越不敢轻易调兵。”
她又转向楚铄:“楚将军,你带一万五千人,今夜就从狼山余脉绕过去,藏在临城西南的废弃窑厂里。明日午时,程将军那边鸣金收兵时,你立刻强攻西城门——但不是真的要破城,而是烧了他们的粮草营。”
楚铄眼睛一亮:“烧粮草?这招够狠!”
“狠的还在后面。”秋沐的目光落在林安易身上,“安易,你带五千游骑兵,明日卯时出发,假装要去截断北辰军的后路,把狼山余脉的北辰暗哨都引出来。记住,别真的打,拖着他们绕圈子就行。”
林安易点头:“属下明白,就是要让南霁风以为我们想断他补给,其实是为了掩护楚将军。”
秋沐嗯了一声,指尖在城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雾霭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在临城的城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忽然停下动作,目光扫过三人,“南霁风为人多疑,我们越是按常理出牌,他越会觉得有诈。所以——”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程将军攻城时,故意露出左翼的破绽;楚将军烧粮草后,别急着撤退,反而往城北的开阔地跑;安易拖到未时,就假装被北辰军识破,往朔方城方向逃。”
程阳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南霁风不上当……”
“他会的。”秋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个能从黑风口闯出来的人,绝不会甘心被动防守。我们给他三个‘破绽’,他至少会咬其中一个。”
她抬头望向临城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场仗,像是在跟一个很熟悉的人对弈,每一步都既陌生又心惊,仿佛棋盘中藏着她看不懂的玄机。
“好了,各自去准备吧。”秋沐转身下楼,月白色的披风在风中轻轻扬起,“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以保全兵力为主。临城可以暂时不拿,但我们不能折损太多人手。”
三人齐声应是,转身匆匆离去。城楼上只剩下秋沐的侍女紫衿,手里捧着一件厚实的狐裘。
“公主,风大,披上吧。”紫衿轻声道,将狐裘搭在秋沐肩上。
秋沐拢了拢衣襟,暖意顺着皮毛蔓延开来,却驱不散心底那点莫名的空落。她低头看着城楼下忙碌的士兵,忽然问:“紫衿,你说人会不会真的忘了很重要的事?”
紫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许是会的吧。但忘了也未必是坏事,省得记着心烦。”
秋沐没说话,只是望着临城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张斥候图。图上“南霁风”三个字的朱砂,像是被血浸过,看得久了,竟有些刺目。
她不知道,此刻在临城的中军帐里,南霁风也正看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地图。他的指尖落在“朔方城”三个字上,那里的墨迹被他戳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哥,都安排好了。”慕容旭走进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李将军说西城门的滚油已经备足,就等楚铄的人来了。”
南霁风“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地图。他总觉得秋沐不会按常理出牌,可具体会怎么走,他又猜不透。那个曾经连打雷都会躲进他怀里的姑娘,如今成了运筹帷幄的德馨公主,连他这个最熟悉她的人,都看不透她的棋路了。
“传令下去,”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帐外的雪,“明日程阳攻城时,让左营的新兵故意慌乱些,给他们露出左翼的空当。”
慕容旭一惊:“哥,你这是……”
“她想引我们出手,本王便给她个诱饵。”南霁风的指尖划过临城以北的开阔地,那里是他昨夜让人挖满陷阱的地方,“但我们不出左营的兵,而是让李将军悄悄把五千亲兵调到城北。”
他抬头看向慕容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本王猜,她真正想打的,是城北。”
慕容旭还是不懂:“为什么是城北?那里地势开阔,不利于偷袭啊。”
“因为她知道本王不会信。”南霁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一个连黑风口都敢闯的人,在她眼里,必然急功近利,想一口吃掉她的左翼。可她忘了,本王最了解的,就是她的‘反其道而行’。”
他拿起案上的佩剑,剑柄上的缠绳硌得掌心发疼——那是秋沐当年亲手编的,用的是她最喜欢的青麻,说这样握起来不打滑。
“明日午时,若楚铄烧了粮草营往城北跑,就让李将军的亲兵把他们往陷阱里赶。”南霁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至于程阳那边……”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他攻到城下,让他看看,北辰的城墙,不是那么好爬的。”
慕容旭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帐内的炭火都失去了温度。他知道,南霁风说的“最了解”,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个会给他编剑绳的秋沐,早已死在了忘川河畔。如今的德馨公主,心里根本没有“南霁风”这三个字。
可他不敢说。有些谎,总得有人陪着圆下去,哪怕圆谎的人,早已满身是伤。
帐外的风雪又大了起来,卷着哨声穿过营寨。南霁风走到窗边,撩开帘角,望着朔方城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像一幅被水墨晕开的画。
他想起当年在影楼,秋沐也是这样站在雪地里,望着他要去的方向,眼睛亮得像星子。那时她说:“阿姬,你要早点回来,我给你煮姜汤。”
可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是她所在的城池。他要面对的人,是忘了他的她。
“沐沐,”他低声呢喃,声音被风雪吞没,“这一次,你不用等我了。”
朔方城的夜色,来得比往常早。
秋沐坐在灯下,看着案上摊开的兵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烛火跳跃着,映得书页上“空城计”三个字忽明忽暗。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南霁风的部署太过明显,明显得像故意露出的陷阱。
“公主,该歇息了。”紫衿端来一碗安神汤,轻声道,“明日还要打仗呢。”
秋沐接过汤碗,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却没让她觉得安稳。她放下碗,走到窗边,望着临城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漆黑一片,连星子都藏在云层里,像谁故意蒙住了眼睛。
“紫衿,”她忽然问,“你说,一个人会不会在梦里记起忘了的事?”
紫衿想了想,笑道:“也许会吧。老人们常说,梦是心头想,说不定是公主白天想多了。”
秋沐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漆黑的夜空。她确实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玄色的披风,在雪地里对她说着什么,可她怎么也听不清,一伸手,那身影就碎成了雪粒。
她不知道那是谁,只知道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也许吧。”她轻声道,转身吹灭了烛火。
帐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秋沐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总觉得,明日的临城城下,会有什么她预料不到的事发生,像藏在棋盘外的棋子,随时会落下。
而在临城的中军帐里,南霁风也一夜未眠。他坐在地图前,借着油灯的光,一遍遍地推演着明日的战局。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每一个破绽都设计得恰到好处,可他的指尖,却始终在“城北开阔地”那几个字上微微发颤。
他知道那里有陷阱,知道那是给楚铄设的死局,可他总忍不住想:如果……如果秋沐也在那支队伍里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了。他是北辰的睿王,她是南灵的公主,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如果”。
天快亮时,帐外传来了第一声鸡鸣。南霁风猛地起身,拔剑出鞘,寒光划破帐内的沉寂。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卯时三刻,列阵迎敌!”
与此同时,朔方城的城门缓缓打开,程阳带领的先锋营像一条金色的长龙,朝着临城的方向蜿蜒而去。晨曦中,南灵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展翅的凤凰,迎着朝阳飞去。
秋沐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远去的背影,忽然按住了心口。那里不知为何,跳得格外快,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腔而出。
她不知道,这场她精心策划的仗,从一开始,就藏着她看不懂的牵挂与决绝。而临城城下的风雪,早已为重逢的人,铺好了最凛冽的战场。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临城的东门外便响起了震天的鼓声。
程阳勒马立于阵前,两万南灵军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刀尖直指城头,声如洪钟:“弟兄们,让北辰军瞧瞧,咱们南灵的厉害!”
“杀!杀!杀!”
呐喊声浪冲破晨雾,惊得城头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起。李冠霖站在垛口后,看着南灵军阵中推出来的云梯与撞车,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身旁的亲兵递上一碗热茶:“将军,南灵军来势汹汹,要不要请王爷派兵支援?”
“急什么。”李冠霖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南灵军左翼——那里的士兵列阵稍显散乱,旗帜也歪歪扭扭,像是临时凑数的新兵,“王爷说了,好戏在后头。”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等他们到了护城河,再给老子放箭!”
程阳骑着战马,眼看就要抵达护城河,忽然勒住缰绳。他故意让左翼的士兵放慢脚步,连阵型都散了些,眼角的余光却紧盯着城头——北辰军果然没有异动,只有零星几个弓箭手探出头来张望。
“将军,再往前就要进入射程了!”身旁的副将急道。
“怕什么。”程阳冷笑一声,“南霁风不是能耐吗?就让他看看,老子敢不敢踏过这护城河!”
他猛地挥刀向前,“第一队,填河!”
早已备好的沙袋被士兵们扛在肩上,朝着结冰的护城河冲去。沙袋砸在冰面的声响沉闷而密集,很快就在冰面上堆起了一道矮墙。
“放箭!”李冠霖终于下令。
箭矢如飞蝗般落下,南灵军的士兵早有准备,纷纷举起盾牌格挡。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程阳策马跃过沙袋堆起的矮墙,长刀一挥便砍翻了两名试图射箭的北辰兵:“给老子爬!”
云梯被迅速架上城墙,南灵军的士兵像蚂蚁般向上攀爬。城头上的北辰军立刻扔下滚木礌石,惨叫声瞬间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