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的眸光深邃了几分，他把玩了片刻手中的杯盏，放回桌案之上，突然问道：
“细盐之事，李少君那边的进展如何了？”
霍光提着红泥小炉，正准备为长兄幼妹斟果茶，突闻这问话，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霍瑶。
彼时的霍瑶，正捧着一块蜜糖饼啃的津津有味，并没有多关注霍去病与他的对话。
察觉到霍光的视线，霍瑶抬头望向他，嘴角上扬，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
“次兄，阳石新琢磨的蜜糖饼果真不错！”
话落，她又皱起了眉，神色间多了一丝惋惜。
“就是这核桃太珍贵了，她这回放了这么多，宫中的存货恐怕也没了。”
“下回再想吃这饼，估计得等到明年了。”
这蜜糖饼还是今日一大早，阳石特地遣人送到霍府的。
自从尝了霍瑶做的各类别出心裁的零嘴美食后。
阳石也对吃食产生了兴致，时常会在宫中琢磨改良各色糕点。
但凡有了新品，她也会第一时间便派人送往霍府。
今儿这款蜜糖饼，便是她新研制的配方。
往日的蜜糖饼，用料不过就是麦芽糖和蜂蜜。
这款新的，她可是添加了核桃和栗子，味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尤其是这核桃，还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
整个汉庭，也只有上林苑种了寥寥几棵。
听着幼妹满是遗憾的话语，霍光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
“瑶瑶喜欢，那便多吃些。”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长睫微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期待。
“瑶瑶，昨儿出宫前，我瞧见公主给陛下呈上了好些冻梨。”
“咱们府上的冻梨，想来也快成了吧？”
霍瑶眼睛一亮，忙放下了蜜糖饼，“阳石的梨都冻好了？那我的冻梨肯定也冻好了！”
说话间，她人便滑下了软垫，朝着院中那一堆雪跑去。
若不是次兄提醒，她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雪堆中还埋着好些梨子。
守在院门口的仆从瞧见霍瑶的架势，立刻小跑来到了霍瑶身旁。
“公主......”
仆从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霍瑶打断了。
“快快快，你先帮我把那些梨子挖出来！”
仆从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蹲下身，伸手便要去挖那雪堆。
霍瑶急忙拦住他，“用那铲子挖啊，徒手挖多冷啊！”
仆从身形微顿，低低应了一声，拿过旁边的铲子，快速挖了起来。
霍去病斜倚在桌案上，单手支着下颌，目光落在院中的小女童身上。
妹妹的声音并不大，但依他的耳力，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相处的越久，就越会发现自己这个妹妹的与众不同。
她的不同，显现在细微之处，令人难以忽视。
无论是面对府上的仆从，亦或是街头的贩夫走卒。
甚至在他和阿孟面前谈及朝中权贵时。
她的态度，始终都是一视同仁。
并没有因为他们身份不同，而有丝毫差别。
只论事、不论身份。
整个汉庭，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霍去病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百感交集。
他暗自思忖，莫不是那天上的神仙，全然不像人间这般等级森严？
很快他便否了这个猜想。
人间尚且如此，何况那些神仙？
那，又该是怎么自由随性的小神仙，才能教导出瑶瑶这般离经叛道的性子？
“阿兄。”霍光的声音，打断了霍去病的思绪。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转过头，看向霍光。
“说吧，你特地将瑶瑶支开，想来李少君那里定然是出了大事。”
霍光的脸色，随着霍去病的话肃穆了几分。
“阿兄，昨日绣衣使者传了密信。”
“前些日子，李少君府上，有几名方士去世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霍去病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李少君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仙人弟子，如今又是陛下身前的红人，府上自然招揽了不少方士。
如今皇命在身，他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必然会催促府上的方士尽快炼制出细盐。
霍去病早料到，李少君自己不会轻易服用细盐。
只是没料到，他竟如此的急功近利。
这冬至才刚刚过去没几日，就已经有方士因此丧了命。
“那李少君，是如何上奏此事的？”
霍光正要回答，小女童清脆又欢快声音传到了兄弟二人的耳中。
“这冻梨真的冻好了！阿兄、次兄你们快看！”
霍去病、霍光同时望向声源处，就见霍瑶笑弯了眉眼，冲着他们高高举着一个黑黝黝的物件儿。
望着那黑不溜秋的梨子，霍去病眉头控制不住的一抽。
这冻梨确定能吃？不是冻坏了？
雪堆前的霍瑶，举着冻梨不过片刻。
她便将冻梨扔回了雪堆上，快速的搓了搓自己的小胖手。
一边搓一边嘟囔着：“好冰呀！”
这模样，让霍去病不由自主的弯了弯嘴角。
看着小女童这一连串的动作，霍光的脸色也柔和了几分，他高声道：
“既然都冻好了，快拿些回来，让我和阿兄也好好尝一尝这传说中的冻梨！”
霍瑶笑容灿烂如春日暖阳，浑身都洋溢着欢悦。
“次兄你等我会儿！我多挖几个马上回来！”
说完，转身便催促着仆从快些挖。
看到小女童继续开始忙碌，霍光收回了视线，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李少君在奏折中陈言，金石之药，药性过于迅猛，凡人之躯太过孱弱，实难承受这般猛烈的药效。”
“他自愧学艺不精，不善此道，言辞之间，希望陛下能收回成命。”
霍光顿了顿，看向霍去病。
“阿兄，绣衣使者已将细盐之中，所添加的金石药物一一查明。”
“有不少药物，竟也是陛下所服金丹的用料。”
“那些方士，也并非自愿服食细盐的。”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他们的死状，极其惨烈。”
回想起密信上的内容，霍光不禁感到一阵胆寒。
察觉到霍光的语气变化，霍去病神色一凛，终于将视线从小女童身上收回。
望向霍光时，他嘴角的笑意全然消失。
在陛下身边侍奉了数月，自己这个弟弟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
能让现在的他谈及色变，可想而知，他所说的惨烈，绝非远超常人想象。
“陛下是何反应？”
霍光回想着当时刘彻的神情，神色间带上了几分凝重。
“陛下并未多言，瞧着神色，似乎也并未很失望。”
“李少君的奏折，陛下也未批复。”
霍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非但没有降罪，甚至还给了李少君一些赏赐。”
“不过，陛下也给少府的匠人降下旨意，让他们炼制细盐。”
霍去病瞬间便猜到了刘彻的意图。
“这赏赐，李少君拿着只怕是如坐针毡，烫手得很！”
霍光颔首，眉目之间，愈发凝重了。
陛下显然已经对李少君没以前那般信任了。
眼下还不将其处置。
不过是因为现在整个汉庭，只有这么一位“仙人弟子”。
霍去病神色平静的饮下一盏果茶，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步，可前路依旧荆棘丛生。
想要避免二十几年后的巫蛊之祸，他还需做更多的准备。
他抬眸看向霍光。
“阿孟，你不该支开瑶瑶的，这些事情，让她知晓并无坏处。”
“她如今可不止是霍家女郎，更是汉庭的四公主。”
“宫廷与朝堂向来波云诡谲，这些尔虞我诈、阴谋算计，她迟早是要面对的。”
“与其将她小心翼翼的护在你我的羽翼之下，不如让她早些学会洞察人心。”
霍光迎着霍去病的目光，神色坦然，“我自然知晓阿兄之心。”
“只是那驿站之事过去不过数月，瑶瑶至今仍要抱着你的佩剑才能安然入睡。”
霍光眼中闪过疼惜，这是自幼便在自己怀里长大的妹妹，自己舍不得让她遭一点罪、受一点苦。
回想当时驿站的血腥混乱，霍光眼中的冷芒一闪而过。
如今浑邪王父子他是动不了，但这笔账，他可不会忘忘记。
“我与阿兄想法并无二致，我亦盼着瑶瑶尽快成长。”
“只是这些血腥之事，晚些时日再告诉她也来得及。”
“左右你我都在，自然能护她周全，多给她一些时间恢复吧。”
凉亭之中陷入沉默，早在霍光提及驿站之时，霍去病便已经被他说服了。
他与阿孟讨论朝政已不再避着瑶瑶，循序渐进让瑶瑶接触这些腌臜之事也无妨。
“阿兄！次兄！今儿我们都有口福了！”
霍瑶欢快的声音打破了亭中的沉默。
小女童飞快的跑进了亭中，立刻扑进了霍去病怀中。
“阿兄！你帮我把冻梨切开！”
“好！”霍去病笑的宠溺，顺手将小女童抱起，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
紧跟在霍瑶身后的仆从，手脚麻利的在桌案上摆放了数个干净的漆盘。
随后，将竹篮里的冻梨全部摆到了漆盘上。
做完这些，立刻躬身退到了院门外。
霍府的所有仆从都知道的事，这霍府的主子，不喜外人待在眼前，尤其是三位主子在聚在一起时。
这黑不溜秋的模样，倒是和阳石呈上的冻梨一般无二。
霍光没有丝毫迟疑，伸手便拿起了一个冻梨。
入手冰寒刺骨，冻的他一哆嗦，忙放回了盘中。
“瑶瑶，这冻梨又冷又硬，你确定不是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