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公豹像是没听见，依旧那么站着，鹿童等了好半天没得到回应，转身刚想走，申公豹就收回了视线转身看着他。
“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鹿童一时答不上来，阐教肯定是回不去了，陈塘关显然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也没有父母兄弟。
去哪儿呢？
这个问题还从来没有细想过。
“我……”他垂眸半晌微叹了口气，“没想过。”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无处可去，可这样显得他有些像形单影只的可怜。
他不喜欢、不需要、也不想要别人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骄傲和自尊都不允许。
“我父亲如今在何处？”申公豹面无表情的问。
“在清风关的一处半山腰的茅草屋。”
“我知道了。”申公豹转身之后，鹿童见他要走，忙喊了一声：“师伯……”
“你我如今都已脱离阐教，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叔……”
“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师伯。”鹿童有些急切的打断，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薄怒。
“随你吧。”申公豹沉吟片刻扔下一句，抬步朝府外走去。
鹿童眉头微蹙，薄怒盈上面庞，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了蜷，心里对于申公豹对他不冷不淡的反应很是不爽。
幼年时鹿童刚入阐教，打坐难静心，法力难掌控，就因为顶着藏不住的鹿角，阐教人人都知他是妖。
那些弟子对他的厌恶、抵触、鄙夷和不屑都明晃晃的写在面上。
他时常不服与那些人大打出手，可被关禁闭，受罚挨刑的只有他。
没人在乎他这个妖族的脸面，也没有人在乎他会不会痛，会不会难过。
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和他同为妖族的鹤童，会和他亲近，和他一起修行。
他们就像两只误入仙家狩猎场的蝼蚁，只能相依为命，抱团取暖。
记不清是第几次受罚了，只记得那个身穿烫金修身黑袍，不苟言笑的仙长看向自己的时候，微皱着眉头，眉宇间的凌厉里带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慈悲。
他朝元始天尊行了礼，毫无感情的冷声道：“师父，不如今日的刑法让徒儿代为执行，徒儿定会让他今后不再敢行差踏错一步。”
时常听人说起那个捕妖队的大队长，强大、漂亮、让人望而生畏，威风凛凛。
小鹿童看着他手持闪烁着凌厉电流的雷公鞭沉着脸阔步走向自己的时候，本能的惧怕让他往后缩了缩身子。
申公豹却毫无怜惜的提起他的鹿角，就把他带回了住处。
门关上的那瞬间，鹿童脑子里已经能想象到自己会被雷公鞭打的皮开肉绽的，为了活命又是只能狼狈不堪认错求饶的样子。
可申公豹把他放去了床榻，掀开了他的袖子，看见他手臂上的伤叹了口气，随即去拿来药膏给他抹药。
鹿童下意识想缩回手，申公豹却抓紧了他的手，抬眸温和他的看了他一眼。
“不要动，这伤不涂药该溃烂了。”
申公豹嘴里吹出来清凉的风混着药膏的冰凉，烫红了鹿童的眼。
那是他在阐教第一次有人给他上药，有人看见了他的伤，有人问他疼不疼，有人问他饿不饿。
自那以后，他总喜欢在申公豹捕妖回来接受此起彼伏的恭贺时，远远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默默想着，要何时才能如他这般的优秀？被众星捧月，深得师父器重。
骄傲又有尊严的在阐教立足。
“小鬼头，不去修炼躲在这里看什么？”
他走神发呆的时候申公豹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的身后，不苟言笑的拍一下他的鹿角，然后再递过来一盘从民间带回来的糕点。
“今天休沐。”
鹿童总是会不满搓搓自己的鹿角，接过盘子开始狼吞虎咽。
“谁允许你休沐的？”申公豹背着手，居高临下斜视他。
“我自己。”鹿童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的回。
“我上次教你的功法练会了吗？”申公豹夺过他手里的盘子，“没练会不准吃。”
“会了。”鹿童去抢盘子，“吃完演示给您看。”
申公豹端着盘子转身回去，鹿童就会绕在他身边跳起来抢盘子，抢不到只能打一遍申公豹教他的功法，申公豹才会把盘子又递给他。
就这么过了许多许多年，少年鹿童有一天认真的看着申公豹说：“师伯，我要参加捕妖副队长的竞选。”
“你再说一遍，你要做什么？”
那是他头一次在申公豹不苟言笑的脸上看见了错愕和愤怒，还有他沉的如千年寒潭的声音。
还不等鹿童回答，申公豹扔下一句：“你做什么都行！就是捕妖副队长不行！”
“为何？”鹿童满脸不服追上去，“您是觉得我能力不够吗？如今师父都对我另眼相看，说我天资聪颖，您凭何否定我？”
申公豹板着脸不接话，脚步快了些。
鹿童没得到回应怒火中烧，“我加入捕妖队，可以助您一臂之力，你凭何不让我去？！是因为你从心底看不上我，还是您觉得我会威胁到您的位置！”
申公豹停下了脚步，回头阴沉沉地看着停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鹿童，静默良久后说：“因为不配！”
那些肮脏的污浊，配不上你的天资聪颖，你的百折不挠，你的赤子之心。
鹿童死死地盯着申公豹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地鼓起了青筋，心里默默发誓，我一定要加入捕妖队，让您刮目相看。
可是他加入捕妖队之后，那层峦叠嶂的十万大山，再也没有身着烫金修身长袍的人了。
他接手了他人前的荣耀辉煌，也接手了申公豹人后的阴暗苦痛，那些虚无缥缈风花霁月的日子里，他才恍然明白，申公豹那时说的不配是何意。
明月曾照我，是我不解明月心。
玉虚宫名为“哪吒”的孩童，他的一招一式熟悉又陌生，脑海中烙印的身影在那一招一式中，清晰的浮现。
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师父下达的指令不得不完成，还是嫉妒他所有的美好都给了所谓的“灵珠”。
总之他就是要证明，当初申公豹把他弃于十万大山而不顾，是错的。
一步错，步步错。
可后悔吗？不悔。
若不经你所经，受你所受，如何能深刻体会，你曾于夜深人静时的长吁短叹里藏着的失望和无奈。
我一直追随你的步伐，可你从未停下来等过我，就像现在，只能看着你一步一步踏出府去，始终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明月照尽所有人，而我不过是其中，与万人一起同时瞧见了明月一只鹿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