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主入口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翻修施工,所有受邀宾客的豪华轿车都被引导至一个平时不对外开放、用于装卸艺术品和建材的侧门区域。
然而,此刻这个本应充满工业气息的卸货区,却被巧妙地改头换面:厚实的深红色地毯从车道一直铺到入口,两侧摆放着高大的热带植物盆栽,一个临时搭建但做工极其精美的白色雕花拱门上缠绕着香槟色的绸缎和鲜花,在专业灯光师的打光下,硬生生将这片后勤区域营造出了不逊于正门的华丽与隆重。
宴会的主会场,更是别出心裁地设在了正在翻修中的美国翼(American wing)雕塑大厅。
这里空间极为开阔,挑高惊人的穹顶直指夜空,部分区域仍可见施工留下的脚手架,但这些冰冷的金属骨架此刻都被与晚宴主题色——深邃的宝蓝色——相同的昂贵丝绸罩布精心包裹起来,宛如一件件巨大的现代艺术装置。
一些原本悬挂在此的古典油画被暂时移走,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的、由当代艺术家设计的霓虹灯饰和滚动播放着赞助人名录的巨大电子屏。
长长的餐桌上,除了摆放着罕见的黑色兰花和白色郁金香组成的昂贵花艺,更引人注目的是每个餐桌中央充当装饰品的,并非寻常的烛台或摆件,而是一件件从博物馆地下珍品库房中特意取出的、璀璨夺目的文艺复兴时期金器——小巧的圣物匣、镶嵌宝石的饮酒杯、精雕细琢的徽章。
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历史的厚重与艺术的无价,更以一种近乎霸道的姿态,炫耀着在场宾客所拥有的、足以“拥有”和“支撑”这段历史的惊人财力。
衣香鬓影的社会名流、金融巨子、政界要人就在这半成品的工地氛围与《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等巨幅历史画作的注视下,手持香槟,谈笑风生。
几位刚从东京金融市场凯旋而归的华尔街投行高管,脸上喜色几乎溢于言表,压低声音兴奋地交流着此次做空日经指数带来的惊人收益,言语中充满了对日本经济不堪一击的鄙夷和对未来更多投机机会的期待。
不远处,一位前白宫幕僚长正与一位资深参议员交谈,语气乐观地谈论着冷战结束后的“世界新秩序”,坚信美国的价值观和经济模式将引领全球进入一个更加繁荣稳定的“美国世纪”。
然而,在角落的一些老钱家族代表和资深外交官脸上,却隐约可见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们谨慎地交换着眼神,对当前这种过度乐观和单边主义的氛围表示担忧,低声讨论着高油价可能引发的全球性经济滞胀风险,以及美国如此咄咄逼人的金融攻势可能带来的长期地缘政治反噬。
工地的粗糙痕迹与极致的奢华享受形成了强烈而诡异的对比,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
真正的、掌控着资本与权力的核心阶层,其特权早已超越常规,他们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一切不完美、甚至混乱,都转化为彰显自身力量的独特背景板。
林恩的手臂绅士地让詹妮佛·康纳利挽着,与晚宴的核心人物大卫·格芬进行了简短的交谈。
格芬热情地向他介绍着几位新到场的、来自东欧的斯拉夫裔能源和金融新贵,这些面孔在以往的纽约顶级社交圈中并不常见,他们的出现暗示着全球资本格局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
但林恩只是礼貌地点头致意,兴趣缺缺,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长岛的实验室和即将收网的行动上。
当格芬的助理适时地递上捐赠簿时,林恩几乎没有犹豫,流畅地接过笔,签下了一张200万美元的支票。
这个数字对于在场许多巨富而言不算惊人,但也足够体面,足以堵住任何可能质疑他“社会责任感”的悠悠之口。
然而,驱使林恩签下这笔钱的,并非全然是社交场上的虚与委蛇。
就在笔尖划过支票的瞬间,一段与此地氛围格格不入的记忆碎片,倏地掠过他的脑海: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衬衫的瘦弱男孩,攥着口袋里仅有的几个硬币和一张皱巴巴的学生证,在博物馆门口排着队。
队伍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但眼神里都带着和他一样的、对艺术殿堂内部世界的渴望。
工作人员接过他那几乎算是象征性的“捐款”时,并没有丝毫鄙夷,只是温和地笑笑,递给他一张代表准入的门票。
那个男孩,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林恩。
这源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对纽约市民以及纽约、新泽西、康涅狄格三州学生的“随意付”(pay-what-you-wish)政策。
符合条件的参观者可以支付任意金额(哪怕是1美分)购买门票进入博物馆。
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少年岁月里,大都会博物馆这“随意付”的政策,曾是他得以窥见人类文明浩瀚与壮美的一扇窗,是灰暗现实中的一抹亮色。
“艺术不应只为富人独享。”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林恩,这位穿越者的意识里。
他冷眼旁观着格芬等人将艺术作为炫耀财富和巩固地位的工具,内心对此嗤之以鼻。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继承了原身部分情感记忆的“混合体”,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像大都会这样的世界级艺术殿堂,其庞大的运营、维护、购藏和研究的开支是何等天文数字。
“如果没有这些富豪们——哪怕动机不纯——的巨额捐助,仅靠政府拨款和那点微薄的门票收入,这‘随意付’的普惠政策根本无从维系,这文明的圣殿恐怕早已黯淡无光。”
他认同的,并非是眼前这种浮夸的、充满算计的捐赠仪式,而是“以富济文”这种模式本身。
让财富以某种形式回流,支撑一个能让任何阶层的孩子——无论贫富——都能平等地站在《星月夜》或埃及法老像前感受震撼的公共空间,这件事本身,具有超越今晚一切虚伪应酬的价值。
他的这笔捐款,与其说是捐给格芬的盛宴,不如说是捐给记忆中那个贫穷却充满渴望的少年,捐给未来无数个可能因为“随意付”政策而受益的普通纽约市民。
完成这项必要的社交礼仪后,他便借故带着詹妮佛走向主会场边缘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将身后的浮华与喧嚣,连同那一点点因回忆而产生的微妙情绪,一同暂时屏蔽在外。
寸步不离的安东·沃洛申立刻悄无声息地靠近,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汇报:“老板,长岛那边,鱼已全部入网,行动顺利。”
林恩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会场。
凯特·贝卡特探长则站在他侧后方一步之遥的位置,身穿晚礼服的她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职业警惕,锐利的目光如同雷达般,不动声色地扫过会场内每一张面孔,评估着任何可能存在的潜在威胁。
与此同时,横跨五个街区的大都会博物馆,北面一栋毫不起眼的老式办公楼楼顶。
夜色为这里提供了完美的掩护。石原浩司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隐身于水箱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