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迪”的讲述，那段通过AI翻译传递而来的、如同深渊般冰冷的史诗，其细节之丰富、逻辑之清晰，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它却巧妙地回避了一个关键问题：在经历了近乎灭族的灾难后，“九头蛇”的物种数量究竟是如何重新恢复的？
它只是用一种模糊而宏大的口吻，提及它们的先人为此花费了“非常漫长的时间”，那言语中未尽的细节，仿佛隐藏着更为黑暗的秘密。
而在“九头蛇”文明于新的家园上，如同从灰烬中重生的凤凰般，慢慢休养生息之际，那个带领着族群成功反败为胜、以智慧与冷酷扭转乾坤的指挥官，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新生“九头蛇”文明的至高领袖。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为了将那场灭族之灾的恐惧与教训，永远地刻印在文明的基因之中，那位领袖成立了“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
观察室内，曹墨生部长和一众科研人员的呼吸几乎停滞，在科研团队的紧急指示下，威廉提出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
威廉（问）：“你也是‘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的成员吗？”
海德拉A号（答）：“我们所有个体，都服从于‘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
AI翻译出的“服从”一词，而非“属于”或“是”，让在场的语言学家们感到了些许异样。曹墨生的眉头微皱，这简短的几句话，已让在场的所有人瞬间理解了这个“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的存在概念。
它并非简单等同于人类概念里的“国家”或“联邦”，而是一种更为彻底、更为统一的“政治实体”——一个建立在集体意志和生存恐惧之上的、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共识集合体。
然而，既然有了具体的、可以明确指代的谈判对象，那便符合“学院”最开始、也是现在依旧在坚持的初衷——谈判。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尝试沟通总是第一步。曹墨生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果断要求威廉，向对方提出正式的谈判请求。
威廉（问）：“我们是否能与你们‘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的领导人进行对话？”
海德拉A号（答）：“答案是否定的。”
“鲁迪”的回复，通过扬声器以一种毫无感情的数字单音调播出，却像是给观察室内所有人泼了一捧来自星际深空的冰水，瞬间浇灭了那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这感觉，就像上一次他们尝试通过暗网联系“九头蛇”在地球的代理人一般，得到的答复也是同样冰冷而坚决的“拒绝”。
威廉（问）：“除了‘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以外，你们还有别的其他阵营吗？”
海德拉A号（答）：“无可奉告。”
威廉（问）：“那个曾经差点毁灭了你们文明的敌人，它们是谁？”
这一次，“鲁迪”抛出了一个由一系列高频嘶鸣和低频嗡响组成的、非常晦涩难懂的词汇。不过，超级计算机的人工智能已经有了处理这类情况的经验，类似这种非专有名词的命名一概用最接近的音译方式进行翻译，最终得到的结果便是——“沙拉曼达”。
根据“鲁迪”后续的描述，“沙拉曼达”人在外形上也是类人型生物，在外表上较九头蛇显得更加丑陋，且长有一双如同猛禽般的反关节兽足。
这个描述，似乎与先前“鸾鸟”号的船员在登陆那艘被击毁的“九头蛇”战舰时，所看到的那些有点像鸵鸟长相的、被当作奴工的外星人非常相似。也许，它们就是“鲁迪”口中的“沙拉曼达”？
威廉（问）：“所有的‘沙拉曼达’个体，都成为了你们的奴隶、仆人和战士吗？”
海德拉A号（答）：“答案是肯定的。它们是‘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中不可或缺的主要劳动力与战略资源。”
冰冷的回答让威廉的手心渗出了汗。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却又最不敢面对的问题。
威廉（问）：“我们人类，也会是同样的下场吗？”
海德拉A号（答）：“答案是肯定的。”
威廉（问）：“除了被驯化，我们人类，是否还有其他的选择？”
海德拉A号（答）：“答案是否定的。”
那两个冰冷的、不带任何转圜余地的否定回答，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接下来，又是一个多小时针对“鲁迪”的、近乎审讯般的问询，但科研人员们却收效甚微，对方对任何涉及战术和技术的问题都守口如瓶。
然而，他们还是成功地，从“鲁迪”口中，撬出了那个关于人类命运的关键定义——人类被规划为第四类[不可译专有名词2]物种。这个[不可译专有名词2]的真实含义，在经过了激烈的讨论、无数次的AI模型推演，以及对“鲁迪”多次旁敲侧击的解释进行分析后，语言学团队终于给出了一个明确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翻译——“缓冲基”。
这个由人类语言强行创造出来的词，将“九头蛇”文明对于“人类”的“战略定位”和“资源属性”这两个冰冷的核心概念，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它完美地、也无比残酷地概括了人类在“九头蛇”文明眼中的全部价值——一个可以用来构建战略缓冲区的、具有自我复制和改造潜力的生物质培养基。
为了避免当年那场几乎导致文明覆灭的灭族之战再次上演，“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将会竭尽所能，以一种偏执而冷酷的逻辑，主动去消灭或征服它们所遇到的其他所有文明。它们会将这些文明统统改造成保护它们核心世界的“城墙”，用以抵御那些可能比“九头蛇”自身要更加强大的、未知的宇宙文明的入侵。
而第一个遭殃的“沙拉曼达”文明，显然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具有极高战略价值的例子。它们不仅为“九头蛇”提供了劳动力和炮灰，更成为了“九头蛇”文明外围的第一道、由血肉和星球构成的、可以被随时牺牲的防线。而人类，以及整个太阳系，不幸地，被规划为了它们“城墙”的一部分。
即便交谈了这么久，那只被威廉命名为“鲁迪”的“九头蛇”实体，也依旧没有改变它与人类交流时那种根深蒂固的、如同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维度壁垒般的僵硬与不信任。
一旦对话的内容，从历史、哲学或生物学等相对“中性”的话题，稍微触及到任何关于谈判、交易、或者哪怕是提出某种形式的“条件”方面的内容，它便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与人类这种“低等生物”进行交流的兴趣。
它的态度，既没有表现出传统征服者的那种咄咄逼人，也没有显露出多少直接的、可以被解读的敌意。它只是沉默，一种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感到冰冷的沉默。
也许，在它那超越人类理解的、冰冷的逻辑与世界观中，我们——人类文明——对“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所发起的任何形式的谈判请求，就和一只训练有素的德国牧羊犬，试图对它的主人发起正式的外交请求一般，可笑、荒谬，且充满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自己物种地位的不自知。
面对如此令人沮丧的结果，曹墨生部长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失望。他原本期望，通过这次来之不易的对话，能够找到哪怕一丝可以斡旋的缝隙，一个可以避免全面战争的突破口。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离开那间充满压抑气氛的地下收容室前，他特意批准了威廉·帕克，这个普通的安保人员，继续与“鲁迪”进行非正式的、个人化的沟通。
曹墨生希望，威廉这种非官方、非专业的身份，或许能让“鲁迪”放下部分戒备，从而能尽己所能，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交流中，得到更多有用的、能够帮助人类理解敌人真实意图的信息。而威廉，也确实做到了，尽管他带回来的，并非是希望。
数天以后，在威廉与“鲁迪”又进行了数次深夜长谈后，九头蛇语言团队终于整理出了一份完整的、基于“鲁迪”零散透露出的信息的报告。这份被标记为“最高绝密”的报告，迅速被提交给了“学院”的最高理事会以及东方大国的中央领导层。
其中的核心内容，便是“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针对人类之前提出的“谈判请求”，所给出的，最新、也是最清楚的声明。这份声明，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它们目前似乎并不打算一举消灭人类文明，将地球彻底夷为平地；坏消息是，它们所要求的“驯化”与征服程度，其苛刻与彻底，远远超出了人类社会所能接受的任何合理预期。与其说这是一份可以被讨论的“声明”，不如说，这是一份不容置疑的、单方面的命令，一份对“缓冲基”的改造方案：
第一条：军事权力的彻底移交。
人类社会必须立即停止针对“九头蛇”部队的任何形式的军事行动（包括但不限于地表常规战争、太空轨道拦截、以及任何形式的武装抵抗），并将所有现存的武装力量——从国家的正规军到民间的武装组织——全部置于“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指定代表的直接指挥之下。任何违抗者，将被视为对“共识条约”的直接挑衅，并予以清除。
第二条：军事潜力的永久剥夺。
人类社会将致力于并承诺，永远不建造任何可能对“九头蛇”核心种族构成潜在威胁的太空舰队、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或其他高技术军事资产。任何现存的此类武器必须完整地移交给“九头蛇国防共识条约”指定代表的指挥之下，进行封存或拆解。
第三条：仆从种族的义务与责任。
人类社会将承诺，在任何和所有未来的发展或星际军事冲突中，无条件地支持“九头蛇”文明。一支规模庞大的、由人类组成的常备军队将被提升和训练，其训练标准、装备配置、以及作战条令，都将由“九头蛇”方面制定。
这支军队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在未来的星际行动中，在“九头蛇”代理人的领导下，作为炮灰或辅助部队服务，为“九头蛇”文明的扩张与安全，流尽最后一滴血。
第四条：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悬挂。
为确保第二条和第三条的有效执行，并彻底压制任何可能出现的人类抵抗运动或反叛思想，数个携带足够火力、能够对地表任何目标进行精确打击的轨道武器平台，将会被布置在地球的近地轨道之上，对全球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监视与威慑。
这些悬挂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由“九头蛇”任命的代表，或者其指定的、由“费络细胞”控制的人类代理人直接控制。任何未经许可的大规模人员集结、工业生产、或者可疑的能量波动，都将可能触发这些平台的自动打击。
这份所谓的“声明”，其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镣铐，试图彻底锁死人类文明的未来，将人类从一个独立自主的文明，彻底降格为一个被精神与物理双重奴役的、服务于更高文明的工具。这并非征服，这是彻底的阉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