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若阁内，莲青色的杭绸衣袖拂过楠木桌沿，刘言宜将银箸搁在青玉筷枕上，只将那碗温热的薏米山药粥搅动了几下，便觉索然无味。
“秀儿。”
她抬眼，扫过一旁执扇的贴身宫女，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
“律儿和瑀儿都去宫学了？”
“回娘娘。”
鬓角已染霜色的秀儿动作娴熟地替她扇着凉风，声音平稳恭敬。
“七殿下和十殿下卯正二刻便起身，辰初准时往博士处进学了。十殿下出门前还特意问起娘娘昨夜睡得可安稳呢。”
刘言宜唇角微扬，想起小儿子行瑀那爽直又带着点别扭的关切，心头微暖，旋即又被一丝空落取代。
行律已十四，行瑀也十一了，学业繁重，日日早出晚归，萱若阁少了那两个身影，便是满桌珍馐也觉清冷。
她轻叹一声，指尖摩挲着腕上的金镯。
“娘娘何必忧心？”
秀儿最是知她，柔声劝慰。
“七殿下温雅知礼，十殿下也越发稳重，学业又都拔尖，您该高兴才是。您看，十殿下最爱的薏米山药粥，小厨房今早特意熬得稠了些。”
刘言宜听着，眉梢舒展了些。是了，儿子们出息，她该欣慰。只是这正则宫精巧归精巧，到底只住了她一位主子，日子久了，难免有些寂寥。
她端起手边的甜白釉茶盏，啜了口温热的滇红，茶香氤氲间，思绪却飘到了前几日。
那是尚寝局司舆陶琳琳来回禀车驾修缮时，闲聊间提起的宫外新鲜事。
陶琳琳生得圆润，说话也带着股活络劲儿，绘声绘色地讲起金市胡食巷新开了家“安石榴肆”，店主是个阿史德氏的粟特胡商，娶了大昱妻子，专做改良的胡食。
最绝的是那“冰缕鸡”——
“辽东运来的三黄鸡，只取鸡脯子肉，片得跟冰片儿似的薄透！拿冰镇得透心凉，浇上秘制的酱汁儿，那酱汁是用西域胡芹和安息石榴汁调的，酸酸辣辣，还带着石榴的清甜回甘，啧啧，入口那个脆爽劲儿……”
刘言宜生于益州犍为，自幼便嗜好酸辣爽口的滋味。这“冰缕鸡”的描述，简直是挠在了她的痒处。
尤其是想到那冰镇后的脆嫩口感，在这日渐燥热的初夏清晨，竟引得她腹中馋虫蠢动，连带着眼前的早膳更显寡淡。
“秀儿。”
她放下茶盏，眸中那点因思念儿子而起的怅然被一股子鲜活的热切取代，声音也脆亮了几分。
“前几日陶司舆说的那‘安石榴肆’，在金市胡食巷的，你可还记得？”
秀儿立刻会意。
“奴婢记得，娘娘可是想尝尝那冰缕鸡？”
“正是！”
刘言宜笑意盈盈地点头。
“听着就开胃！这天气，正该吃些爽利的。你去，叫小宾子来！”
秀儿心领神会退下。娘娘这是打算命小宾子出宫去那安石榴肆买冰缕鸡了。
刘言宜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心中盘算着这冰缕鸡的价钱，以及需要多少银钱才不显得小气又能让人尽心尽力。
况且，她也想看看宫外的饮食风尚，听听百姓们都在议论些什么。
陶琳琳那日提起时，眼中分明带着几分艳羡。若是能寻些外头的新鲜玩意儿，既能解馋，又能拉近宫内交好姐妹之间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刘言宜心情大好，终于有了胃口，夹起一只小巧玲珑的蟹黄水晶饺送入口中，细嚼慢咽起来。
她想着那冰缕鸡的滋味，又想到行瑀似乎也偏爱些新奇爽口的小食，若是好吃，回头让人也给孩子们捎一份尝尝鲜，那俩小子定会高兴。
不多时，小宾子便弓着腰，脚步拖沓地进来了，脸上堆着带着点惫懒的恭敬笑容。
“奴才小宾子，给娘娘请安。娘娘有何吩咐？”
刘言宜看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有些浑浊的眼睛，压下那点对他效率的不信任，直接吩咐道。
“小宾子，你即刻出宫一趟，去金市西南角的胡食巷，找一家新开的安石榴肆。他家有道招牌菜叫‘冰缕鸡’，是辽东鸡脯冰镇切片，浇西域胡芹石榴汁的。你去，多买几份回来，银子管够。”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听着，那东西紧俏，每日只卖二十份！你务必赶在巳时前到！”
小宾子一听是跑腿买宫外吃食，又是热闹的金市，眼睛亮了一下，显出几分活气，但随即听到“巳时前”，那张老脸立刻又苦了下来，褶子都深了几分。
“哎哟我的娘娘哎！”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诉苦的意味。
“金市……离宫城可不近呐！从咱们这玄武门出去，穿过步广里，紧赶慢赶，没病没灾的也得两刻钟呢！这……这巳时前……”
他掰着手指头，一脸为难。
“奴才这把老骨头，就怕拼了命跑，到了那儿也……也赶不上热乎……啊不，赶不上冰乎的了呀！”
刘言宜被他这惫懒样儿气笑了，一拍桌子。
“少在这跟本嫔讨价还价！本嫔让你去，你就去！跑不动也得跑！买到了，重重有赏！买不到……”
她哼了一声，威胁意味十足，随即又放缓了点语气。
“实在跑不动，想法子雇个快点的脚力！银子本嫔出！总之，东西给本嫔弄回来！”
刘言宜取过秀儿手中沉甸甸的荷包，从里面抓了一把碎银子，估摸着足有四五两。
“秀儿，给他！算是脚程钱和买鸡的钱，务必买够！多买几份！”
小宾子接了秀儿递来的银子，入手沉甸甸的，脸上终于挤出点干劲。
“是是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这就去！拼了老命也给您买回来！”
他揣好银子，告了退，转身往外走，那拖沓的步子似乎真快了一点点。
刘言宜看着他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轻叹了口气。
“小宾子老了，人也越发油滑了。”
秀儿低声道。
“这小宾子，自打去年冬天那场风寒，身子骨就不行了，人也懒怠了不少……娘娘，奴婢看，再过两年，就让他回乡养老吧。”
刘言宜没说话，目光落在窗外，只盼着这老家伙这次能靠点谱。
午后的萱若阁，因少了两位皇子，显得格外静谧。
刘言宜就着窗外松影，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本讲星象的闲书，手边放着一碟新做的玫瑰酥，却只动了一小块。
那点对小宾子的疑虑，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变成了焦躁。巳时早过了，午时也过了，连未时都溜走了大半，人还没影儿。
秀儿端着一盅枸杞红枣银耳羹，款步走进来，见刘言宜神情不佳，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盏，奉到她面前。
“娘娘，您再宽限些时辰吧，小宾子或许……只是路上耽搁了。”
她见刘言宜毫无接盏的意思，垂下眼帘，叹口气，又软声道。
“娘娘……实在不成，明儿……明儿您再派人出宫跑一趟，总能买到的。”
她服侍刘言宜多年，知她对下人素来宽和，鲜少动怒。可这事儿要是办砸了，小宾子免不了一顿责罚。
只盼着这老仆能知恩图报，别忘了娘娘这些年对他的好，多少卖把力气，别让娘娘……太失望……
刘言宜终于抬头看她一眼，接过那盏银耳羹，却只是轻轻搅动，眉头蹙着。
“你心善，可这宫里，心善有用吗？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申正了。”
秀儿也蹙着眉，显然也觉得小宾子太过拖沓。
“申正了……申正了……”
刘言宜轻轻呢喃着，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
“小宾子怕是不成了……他再糊涂，也该知道冰缕鸡对本嫔的意义。若不是……他不会拖到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轻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拖沓又略显慌乱的脚步声。
小宾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手里空空如也，脸上哪还有半分早上的干劲，只剩下惶恐和沮丧。
“娘娘……娘娘恕罪！奴才……奴才……”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打着颤。
刘言宜坐在榻上，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闭了闭眼，压抑住内心的失望和恼怒，缓缓开口。
“东西呢？”
小宾子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带着哭腔道。
“娘娘饶命！奴才紧赶慢赶……可……可那金市着实不近啊！奴才一路跑，半道儿还……还雇了辆驴车……可到了那胡食巷，找到安石榴肆……那粟特店主阿史德氏，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跟奴才说……”
他咽了口唾沫，偷眼觑了下刘言宜的脸色，才哆哆嗦嗦地继续。
“他说……说今日的二十份冰缕鸡……巳时不到……就被光禄丞家派来的典庖官全……全给包圆儿了！说是府上有宴，急需这稀罕物待客……奴才……奴才连个鸡毛都没见着啊娘娘！那店主还直作揖，说对不住贵人……”
“光禄丞？”
刘言宜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立夏后京中贵族盛行食凉肴避暑，寻去办宴倒也不稀奇。
但这结果，却让她憋了一天的期待彻底落空，还证实了小宾子的搪塞与无能！
她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老内侍，想到他磨蹭到申正才回来，那点被欺骗和失望点燃的怒火噌地窜起老高。
小宾子见她脸色不对，心知不妙，忙哭天抹泪地求饶。
“娘娘恕罪！奴才知错了！奴才该死！娘娘……”
“巳时不到就被包圆了？”
刘言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脆生生的怒意。
“那你这大半日，是爬着去的金市吗？！本嫔让你巳时前到！巳时前！你申正才滚回来？！路上是被妖精抓去洞府里喝茶了吗？！”
她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莲青色的衣袖带翻了手边的茶盏。
甜白釉的杯子摔在青砖地上，“啪嚓”一声脆响，四分五裂，温热的茶水和茶叶溅了一地，也溅到了小宾子的袍角上。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还敢在本嫔面前哭哭啼啼！”
秀儿见主子动了真怒，忙上前扶住她，轻声劝慰。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小宾子在地上连声求饶，颤抖着声音说。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实在是……实在是路上人多，那驴车也慢……奴才……”
“闭嘴！”
刘言宜气得胸口起伏，明媚的容颜此刻罩着一层寒霜。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推诿搪塞、办事不力的窝囊废！
“没用的老东西！买不到东西也就罢了，还敢如此怠惰欺瞒！本嫔看你是在正则宫舒服日子过得太久了！秀儿！”
秀儿立刻应声，上前一把揪住小宾子的衣领，将他硬生生拽了起来。
小宾子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老胳膊老腿差点没站稳。
“哎哎！”
“传本嫔的话！”
刘言宜脆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小宾子办事不力，懈怠欺主，罚三个月月例！革了他领头九名三等内侍的差事，滚去粗使处，跟着小少子刷马桶！空出的差事，让小钱子顶上！”
“娘娘开恩啊！娘娘饶了奴才这次吧！”
小宾子顿时如遭雷击，涕泪横流地哀求。
小少子也是年迈退下来的，与他是同一拨伺候，两人臭味相投，做事不尽心力，晋升无门。但好歹凭资历是个小管事，而如今在这把年纪，自己竟去了粗使处干活，还失了主心，不得被那群惯会投机取巧的欺负死？！
“再嚎就再加三个月！”
刘言宜心中最后一点怜老惜贫的恻隐之心，也被这老东西的愚蠢和贪婪磨没了，烦躁地挥挥手。
“拖出去！”
立刻有两个粗壮的内侍进来，不由分说地将哭嚎的小宾子架了出去。
萱若阁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地上狼藉的碎片和弥漫的茶香，殿内的宫女看势赶紧俯身去清理。
“秀儿，本嫔饿了。”
刘言宜重新坐回榻上，眼中的怒意还未完全消散，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深知今日之事虽小，却也是个警醒。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也最不缺的就是想往上爬的人。小宾子这一辈的老内侍，在自己宫里无灾无难、养尊处优惯了，早已失了当年的干劲，若不及时敲打，只怕会越来越懒怠……
她看着地上的碎片，又气又恼，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委屈。
不过是想吃口合心意的爽口菜，怎么就这般不顺！那光禄丞在京中不过从六品，好大的排场……她记下了！
“娘娘息怒，为这等惫懒东西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秀儿一边仔细盯着小宫女把碎片收拾干净，一边轻声劝慰。
“奴婢这就去小厨房问问，看能不能想法子仿着那冰缕鸡的滋味，给娘娘做点爽口的来？”
“罢了，你让小厨房现做，又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刘言宜叹了口气，摆摆手。 她并非胡搅蛮缠之人，既是求新求奇，自然要吃个地道。仿制出来的，总归缺了那份原汁原味，也失了那份期待和惊喜。
她抚了抚腕上的金镯，那嵌宝的冰凉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晚些时候，还是想法子寻陶琳琳来说说话，散散心吧。这口气，暂且只能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