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东来顺，生意格外火爆！
大厅里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一口口铜锅沸腾着，蒸腾起的白色水汽氤氲弥漫，将整个空间笼罩其中，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澡堂子。
在这片温暖又喧闹的蒸汽云雾中，刘青山和屠岸相对而坐。
两人一边熟练地将鲜嫩的羊肉片、脆生的白菜、吸饱汤汁的冻豆腐下入翻滚的清汤中，一边捞起蘸上浓香的麻酱送入口中，吃得鼻尖冒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
直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腹中有了底，身上暖透，两人才将话题引向了正事。
屠岸放下筷子，脸上带着欣慰而又振奋的笑容，说道：“青山啊，有个天大的好消息！美丽国那边，印第安纳出版社已经将《一代人》诗集第一个月的销售款项彻底统计完毕，正式函件已经发到了社里，通知我们近期就会安排汇款过来！”
听完这话，
刘青山心中顿时大喜过望，仿佛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他今天过来找屠岸，首要目的固然是打听房源，其次这桩心心念念的海外版税事宜，更是他此行的重中之重。
来燕京读书至今，他所有的稿费收入加起来，辛辛苦苦也不过攒了一万出头。
虽然《一代人》诗集在国内已呈爆炸式销售，势头猛得惊人，销售量已然突破了五十万册，且每周的销售增幅仍然极高，动辄以“万册”为单位计算。据屠岸乐观预测，待到明年年底，这本书的总销量极有可能突破百万大关，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出版奇迹！
这为他带来了每月约莫一千元的稳定稿费收入，在国内已是了不得的数字，但若要支付动辄上万的购房款，这点积蓄瞬间便会被掏空，显得捉襟见肘。
此刻亲耳听到屠岸确认海外版税即将汇入，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这意味着他即将又有一笔横财！！
不对，这是自己凭实力挣的，怎么能说横财呢？
刘青山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甩出脑外，他笑着问道：“屠老师，那这笔款子，都是外汇吗？能以美元形式进来吗？”
“外汇？”
屠岸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摇了摇头，失笑道：“那怎么可能啊！青山，你想什么呢？”
这个答案虽在预料之中，但刘青山仍不免有一丝失望。
他深知在这个时期，国家外汇储备极其紧张，堪称稀缺资源，对于外汇的需求极大，且有明文规定私人不得持有外汇，个人若获得外汇收入，必须前往银行兑换成人民币，将外汇上缴国家。
但他还是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侥幸心理追问道：“一点都不能留吗？哪怕给我留一点点也行啊，我听说友谊商店里有很多好东西，但必须用外汇券或者直接使用外汇才能购买，我想攒点外汇去买台好相机。”
“可以。”屠岸喝了口杯中的酒，语气平淡却肯定地吐出两个字。
“嗯？”
刘青山眼睛瞬间一亮，又惊又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屠老师，您没开玩笑？真能留？能留多少啊？”
“别人不行，但是你可以。”
屠岸看着他，详细解释道，“你是作家，是国家作协的会员，可以通过作家协会提出正式申请，有可能获批留存一小部分海外版税收入，例如10%，作为你的‘创作基金’，名义上是用于购买海外出版的参考资料、专业书籍或必要的创作工具，这是有相关政策依据的。”
“至于你申请下来后，到底是去买参考资料，还是去买相机手表……”
屠岸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一般来说，没人会真的去严格核查。以你如今在文坛的声望和贡献，提这样一份合情合理的申请，作协那边肯定会批准，不会为难你，这事儿操作起来并不像外人想的那么难。”
“再说了，万一真有啥小麻烦，上面不是还有矛老嘛……”
“哈哈，那倒是不必，这点小事怎好劳烦他老人家出面？”刘青山笑着摇了摇头。
作协他早已加入，上次作为新生代表讲话后，便有作协的前辈抛来橄榄枝，不久便收到了正式的邀请函。
“行，那我回去就立刻写一份申请材料，尽快递上去。”
“嗯，务必抓紧办，”
屠岸叮嘱道，“一定要赶在银行接到汇款通知，准备按常规流程直接给你强制结汇之前，把手续走完拿到批文。”
“好，明白了，谢谢屠老师指点！”
……
事实的发展，完全印证了屠岸的判断。
留存外汇这种事，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确是难如登天，几乎不可能办到。
但对于名声赫赫、正值创作巅峰、且作品能为国家赚取宝贵外汇的刘青山来说，整个过程堪称易如反掌，轻而易举。
当天回去，
刘青山便熬夜写好了申请材料，措辞严谨，理由充分。
次日一大早，他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了作家协会。
运气颇佳，当天正好德高望重的巴银老先生也在会里。老先生听闻是刘青山来了，且是为了申请留存部分海外版税用于创作之事，立刻给予了支持。
老先生温和而肯定地表示：“这事符合相关政策规定，个人的合法海外版税收入，按规定比例留存一部分用于创作所需，是合情合理的，协会支持。”
有了巴老的这句话，事情几乎当场就拍板定调，顺利得超乎想象。
三天后，屠岸再次打来电话，声音中带着喜悦：“青山，快过来！印第安纳出版社的版税款项已经打到出版社的指定账户了，手续需要你过来签个字确认一下，然后我们就可以给你开具证明，你去银行那边办理转存手续就行了。”
刘青山心中狂喜，立刻又向系里请了假，马不停蹄地赶往人民出版社。
当他从屠岸手中接过那份从美丽国发来的传真函，看到上面清晰打印着的版税金额时，饶是他拥有两世为人的阅历和城府，也险些没能压制住内心如海啸般奔涌的狂喜与震撼……
十三万五千美元！！！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一个月的版税收入！
如果按照当下国家官方公布的汇率来计算，1美元约可兑换1.5元人民币。
那么，这十三万五千美元，就意味着是二十万零两千五百元人民币！
而这，
还仅仅是《一代人》诗集在美丽国一个市场、一个月的销售分成！
如果等到接下来计划的海外七国同步展开销售，那一个月下来的版税总收入将会达到怎样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
刘青山甚至有点不敢去细想下去了……
并非他定力不够，也绝非他眼界狭窄，而是即便两世为人，他也从未在一个月内赚到过如此巨额的财富！
这更是在1979年啊！
一个月，二十多万人民币！
啧啧！
刘青山只觉得一股豪气直冲顶门，只想对着窗外大喊一句：谁说写书没前途？！写书不仅能前途无量，更能“钱”途无限！
“恭喜恭喜啊！青山！”
屠岸看着那份传真函，同样也是一阵心头火热，感慨万分，他笑着用调侃的语气说道：“真是令人羡慕啊！吾恨不得取而代之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请客！必须请客！我请客行了吧？”刘青山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豪爽地大手一挥。
屠岸用力点头，笑容满面：“那必须的！一次还不行！得狠狠宰你几顿！”
“行！没问题！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管够！！”刘青山答应的无比爽快干脆。
“这还差不多！行了，手续都给你办妥了，这是银行所需的证明文件，你快去银行办理吧。”屠岸笑着将几张盖好公章的文件递给他。
“好嘞！那我先去了！回头再谢您！”
“嗯，路上看着点，揣着这么大喜讯，可别得意忘形撞树上。”屠岸笑着叮嘱。
“谢谢提醒，放心，肯定不会！”
……
刘青山出了出版社，怀揣着证明文件，骑着自行车直奔附近最大的那家人民银行分行。
银行的营业厅里还算安静，人们有序地排着队。
刘青山拍了会儿队来到一个空闲的柜台前，将人民出版社开具的证明文件和那份来自美丽国的传真函递了进去。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女柜员，她习惯性地接过文件，低头例行公事地查看。
起初，她的表情是职业性的平静。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文件上的内容，尤其是那串醒目的阿拉伯数字时……
“十三万五千美元？！”
一声压抑不住的、近乎尖叫的低呼猛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瞬间打破了营业厅的宁静。
只见她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拿着纸张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
她难以置信地反复核对着那串数字，个、十、百、千、万、十万……
她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连续工作眼花看错了小数点！
“多……多少？十三万五千……美元？！”她抬起头，脸色因为极度震惊而有些发白，目光死死盯住刘青山，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这不会是假的吧？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平稳。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立刻引起了旁边其他柜台同事的注意。
“小张，怎么了？”一位中年男柜员探头问道。
“王姐……您，您快来看看这个……”年轻女柜员声音发飘，哆哆嗦嗦地将文件递向隔壁。
那位被称为王姐的中年女柜员疑惑地接过文件，低头一看。
下一秒，她的反应如出一辙。
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那串数字烫到了一样！
她的嘴巴张成了“o”型，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老天爷啊！这……这是……”她惊骇地看向刘青山，又看看文件，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很快，整个银行柜台区域的工作人员都被惊动了！
“怎么回事？”
“什么情况？”
“多少外汇？”
“十三万五千？！美元？！”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所有听到这个数字的职员，无不变色！
人们纷纷从工位后站起身，试图看清那份文件，看向刘青山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好奇、震惊和难以置信。
1979年，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万元户已是凤毛麟角，这十三万五千美元，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平静的银行里轰然炸响！
营业厅里办理业务的其他顾客，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混乱和震惊中，一位经验老道的主管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在大厅处理。
他一边努力维持秩序，安抚其他顾客，一边立刻快步走向后面的行长办公室。
很快，一位身着笔挺中山装、气质沉稳儒雅的中年男子被紧急请了出来。他显然已经从主管那里得知了概况，虽然面色保持镇定，但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惊异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王行长快步走到刘青山面前，态度极其客气，甚至带上了几分敬重：“同志，您好！我是这里的行长，我姓王。这里人多眼杂，谈话不便，请您务必赏光，到我办公室详细谈谈，您看可以吗？”
刘青山对周围这夸张的反应阵仗有些无奈，但也理解，点了点头：“好的，麻烦王行长了。”
于是，
在全体银行职员目送英雄般的注视下，刘青山跟着王行长，走进了安静而整洁的行长办公室。
经过一番仔细而友好的询问核实，王行长弄清了这笔巨款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最近名声大噪的天才作家青山同志的海外诗集版税收入，疑虑顿消，王行长的态度瞬间变得更加热情和恭敬，立刻指示专人以最高优先级为刘青山办理结汇和转存手续。
整个过程高效而顺利。
按照刘青山提供的作协批文要求，十三万五千美元中的90%办理了结汇，兑换成十八万两千二百五十元人民币，当场存入了刘青山指定的普通活期储蓄存折；剩余的10%，即一万三千五百美元，则依据规定，存入了为他专门开立的一个外汇存款账户。
手续办妥，
刘青山接过那两个沉甸甸的存折，看着上面清晰打印的巨额数字，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掌控命运的豪迈之气。
就在前两天，
他还在为买房掏空积蓄后变成“穷光蛋”而隐隐担忧，转眼之间，他竟然拥有了如此巨额的财富！
别说买一套团结湖的房子了，就是再买上几套，也完全是小意思，毛毛雨！
“太感谢您了，王行长！谢谢各位同志！”刘青山由衷地向王行长和帮忙办理的工作人员道谢，起身准备告辞。
然而，
王行长却并没有立刻起身相送的意思，反而笑容可掬地出声叫住了他：“青山老师！请稍等一下！”
“嗯？”
刘青山已经走到门口，闻声诧异地回头，笑道：“王行长还有什么事？”
王行长笑着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语气更加亲切：“是这样的，青山老师，我刚才无意中看到，您随后又办理了一笔一万多元的人民币转账，收款方是朝阳区第一建筑公司？这笔款子是……？”
刘青山点头，坦然道：“是的，那是我支付的购房款，我在团结湖那边买了一套房子。”
王行长脸上的笑意顿时更浓更深了，他走近两步，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分享什么内部消息般说道：“青山老师，您真是有眼光，行动也快。不过，既然您手头如此宽裕，又有外汇额度，我这边倒是还有一个或许更优质的选择，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
他稍作停顿，观察着刘青山的反应，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咱们燕京目前还有一批专门建造的‘华侨公寓’也正在对外发售。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
“华侨公寓？”
刘青山闻言，顿时来了兴趣，眉毛微挑，“王行长，这华侨公寓位置在哪里？房子本身怎么样？最关键的是，我并非华侨身份，也能购买吗？”
“能！当然能呀！”
王行长重重一点头，笑着详细解释道，“政策上规定，这批公寓主要是面向爱国侨胞，但条款中也明确写了，使用外汇购买即可！您虽然不是华侨，但您名下现在有正规来源的外汇存款，这就完全符合购买条件！”
“这华侨公寓啊，说是只卖给华侨同志，但那主要是宣传和初衷，只要您肯用外汇结算，一切都好说！”
他接着热情介绍：“至于位置嘛，那边位置相当不错，就在海淀区，离燕京大学、清华园那片都很近。您想啊，如果您在那里买了房子，无论是平时上下学，还是日后往来办事，都要比去朝阳团结湖那边方便得多得多！我个人感觉，从您的工作生活便利性来看，海淀华侨公寓其实要比团结湖那边更合适一些……”
“这买房子可是人生大事，关系到日后长久的居住体验，还是得多看看，慎重选择比较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青山听着王行长的介绍，不住地点头，内心已经开始飞速盘算起来。
华侨公寓！
这名头他隐约有印象。
在这个年代，这类专门为侨胞或外籍人士建造的公寓，往往意味着更高的建筑标准、更优越的地理位置、更良好的社区环境和更完善的配套设施。
因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国家的形象和对外开放的态度。
国家推出此类房源，根本目的自然是为了吸收极其宝贵的外汇资源。
王行长如此热情主动地推荐，想必其工作考核中也负有揽存外汇的任务指标。
他看到了自己账户上那沉睡的一万多美元外汇，怎能不动心？
试图将其转化为银行的存款和国家的外汇储备，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也是情理之中。
但无论如何，这对刘青山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意外之喜和绝佳机会！
他略作沉吟，便果断说道：“王行长，听您这么一说，这华侨公寓确实非常吸引我。不知道是否方便安排一下，让我尽快实地去看看房子？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王行长大喜过望，没想到刘青山如此爽快就答应了，立刻应承：“方便，当然方便！青山老师您真是爽快人！”
“您看这样，如果您现在时间方便，我这就亲自陪您过去一趟？那边负责销售的同志我也熟悉，正好可以给您做个介绍，也能争取到最好的条件和价格！”
刘青山求之不得，笑道：“那真是求之不得！太感谢王行长了！又要耽误您宝贵时间了。”
“哎~哪里话！为您这样的大作家、为国家创汇的功臣服务，是我的荣幸！那咱们这就出发？”
“好！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