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君谈及自身选择的痛苦时,语气尚算平静,但当他将话题引向一个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的领域时,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谁也想不到,这个天庭茶楼酒肆“说古今”人嘴里的传奇人物,内心是如此的纠结,甚至是无法排解的巨大痛苦。
千机君鼻翼翕动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直直看向杨十三郎。
“十三郎,你方才提及巨灵山……”
千机君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你亲身经历了那场血战,亲眼见到了仙山化为焦土,同袍浴血陨落。你告诉我,你可曾觉得,魔族此次进攻,顺利得……有些异常?”
杨十三郎浑身一震,巨灵山战场上那些不合常理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本该坚固的防线在关键节点莫名脆弱,预期中的援军迟迟未至,某些传承久远的防御阵法在魔气冲击下竟不堪一击……这些他曾归咎于魔族强悍或己方疏忽的细节,被千机君这一点,立刻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千机君没有等杨十三郎回答,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沉痛的回忆,继续说道:“我之‘失踪’,与这‘北天防务策’干系极深。当年,我奉旨主持修订北天防务,意图打造一道真正固若金汤的屏障。为此,我查阅了自上古以来所有关于北天门的卷宗,勘察了每一处关隘、每一座阵眼。”
他的眼神中透出深深的无力与愤懑:“然而,我看到的,并非铁板一块。许多看似合理的布防,背后是各方势力数万年来权衡、妥协、甚至交易的结果!一些战略要地,因其产出或位置重要,驻防力量被刻意削弱,以便某些势力能够‘代为看管’,从中牟利。更有甚者,几处至关重要的上古结界,其核心维护法门早已残缺,却一直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勉强维持,在卷宗记录上,却是‘运行如常,万无一失’!”
千机君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我发现这些,便欲上书力陈弊病,要求彻底整改,拨付资源修复上古结界。可结果呢?”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苍凉,“劝慰者有之,暗示‘水至清则无鱼’;威胁者有之,让我‘莫要挡人财路’;更有来自极高处的压力,让我‘顾全大局’,维持现状……我当年所见的那些被刻意掩盖的漏洞,那些为维系表面平衡而留下的隐患,历经漫长岁月,非但未曾消弭,反而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如同朽木中的虫蠹,不断侵蚀着北天的根基。”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杨十三郎,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十三郎,巨灵山那道被轻易撕裂的口子,那看似突如其来的、摧枯拉朽般的溃败,其中有多少,是源于我当年想动却动不了的积弊?那场惨烈的胜利,代价为何如此沉重?这漫山遍野的焦土与鲜血,难道不正是对那些陈年旧疴最无情、最血腥的印证吗?”
这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开了杨十三郎一直不愿、也不敢深思的层面。他之前所有的悲恸与愤怒,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更具体、也更令人心寒的指向。同袍们的牺牲,并非仅仅因为魔族的强大,更可能是因为这光辉殿宇之下,那早已腐烂不堪的梁柱!
这真相,比魔族的刀剑更加刺骨冰凉。杨十三郎的拳头,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紧。
就在千机君的话语让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之时,一直静坐主位、仿佛入定的刘大门禁,缓缓睁开了微阖的双目。
他没有看向情绪略显激动的千机君,而是将目光投向脸色苍白的杨十三郎,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沧桑感,开口了。
“十三郎,”
刘大门禁的语气如同在讲解一段古老的经文,“你师兄的性子,你如今,可看清了几分?”
杨十三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恭敬答道:“师兄……追求完美,眼里容不得沙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得不错,却也不尽然。”刘大门禁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了敲光滑的紫檀木椅靠,发出沉闷的微响,“他这性子,非是一朝一夕养成。你可知,他幼时在我这书库中,最爱做何事?”
刘大门禁的目光投向书房一侧那高及屋顶、堆满泛黄卷宗的书架,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
“他并非只读圣贤书,更爱修补那些残破的古籍。一页散佚,他能耗上数月,遍查群书,力求补全,务使文意贯通,不留瑕疵。一枚竹简断裂,他能用特制的胶液,反复比对纹理,务求修复如初,天衣无缝。他追求的,非是外物的完美,而是内在的‘秩序’与‘完整’。事有定理,物有定规,这便是他心中的‘道’。”
师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杨十三郎心上:“他将这套‘修补’之理,用在了刑狱司,用在了修订防务策上。他见不得制度有漏洞,容不得程序有瑕疵。在他看来,一处小小的不公,一个细微的漏洞,若不及早修补,终将侵蚀整个体系的根基。这并非苛责,而是他本性使然,是他道心所在。”
刘大门禁终于将目光转向千机君,眼神中带着师长独有的怜惜与了然:“然而,天庭这架运行了亿万年的庞大机器,早已是千疮百孔,许多地方,靠的已非严丝合缝的‘理’,而是互相牵制的‘势’与心照不宣的‘默’。让他这样一个人,去修补一件早已习惯了破漏、甚至依赖破漏而维持平衡的旧袍子……”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他要么,选择视而不见,与自己信奉的‘道’决裂,其道心必崩。要么,就如他所为,选择离开。这不是怯懦,恰恰相反,这是他对自己所信奉之‘理’最极致的坚守。是一种……悲壮的‘不合作’。”
这番由师父亲口说出的、关于千机君性格根源的剖析,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照亮了杨十三郎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彻底明白了,千机君的“失踪”,并非一时冲动,也非单纯的抗议,而是一个极致理想主义者,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为守护内心秩序而做出的、必然的、也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这选择背后,是巨大的痛苦,也是极致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