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水下秩序,说着轻巧,可在场的三人都清楚,这绝非易事。
先不说卡伦尔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链与关系网,光是明面上虎视眈眈的败犬们,也绝不可能让莫洛斯如意。
希格雯理解莫洛斯的想法,虽略显天真,但顾虑到对方本就是从水上来的大人物,对水下的情况并没有那么了解,她也就不过多苛刻。
论心不论迹嘛!
“那维莱特大人觉得呢?”
希格雯并没有直接对莫洛斯说“这行不通的哦”,而是看向在场的另一位,应该对水下局势有所了解的大人物。
欸?那维莱特大人的表情…
希格雯稍稍瞪大眼,一向严肃认真的那维莱特却并没有对莫洛斯的异想天开的想法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反而表现出有兴致的模样。
依照那维莱特对莫洛斯的理解,既然提出了目标,就代表他的心中已经有相应的计划。
至于为什么不说…?
望着莫洛斯隐隐投来的暗示目光,那维莱特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可能会污染他这位最高审判的官的耳朵,莫洛斯在催促他离开。
他觉得有点好笑又无奈。
于情来说,自己虽有枫丹最高审判官的职位,但从本质来说,他首先是那维莱特,其次才是最高审判官。
难道在莫洛斯的心中就这么死板与固守,不懂变通吗?
于理来说,梅洛彼得堡具有一定自治权,枫丹律法无权管辖。
莫洛斯的担忧,就像已经到了其他国度,却还是担忧自己会以枫丹的律法限制他国人民的行为。
这让那维莱特有点说不明白的挫败。
他承认,若是往前数个十几年,对刚入枫丹廷,只将自己的位置摆在最高审判官上的局外龙那维莱特而言,这样的担忧是很有必要的。
但现在经历过种种,那维莱特在莫洛斯、沃特林、卡萝蕾等的陪伴下,已经认清了自己局内人的身份。
莫洛斯的举动,让那维莱特感到没被在意的沮丧。
最直观的反应就是,莫洛斯眼睁睁看见那维莱特和自己对上视线,却在下一秒再次拾起被扔到一边的卷轴,再次翻阅。
莫洛斯:…说好的默契呢?
“那维莱特?”
没办法,莫洛斯只好出声提醒某个欲盖弥彰用几乎巴掌大的卷轴盖住脸的人,“你是不是…该走了?水上的事务应该有很多,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那维莱特放下手,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
但莫洛斯给出的理由难以反驳,水上确实有很多公务没有处理,今天待在水下的时间已经严重超出预估,估计有些加急文件得熬夜处理了。
他叹了口气,“好,先不打扰二位的交谈了。”
哪来的一股醋味?!
莫洛斯用力嗅了嗅,那股一闪而过的酸味消失无踪,就像他的错觉一样。
在那维莱特从探着头到处嗅闻的莫洛斯面前走过时,袖口突然被拉了一下。
他诧异地转回头,正巧与莫洛斯的眼睛撞上。
是回心转意…
“离开的时候,帮我叫达尔过来。”他一手按在肩上,另一只手抓着手腕,好让自己的声音贴近对方的耳。
“你应该已经调查过了,他现在是我的人。我需要他帮我做件事——”
话还没说完,手里攥着的的袖口被猛地抽出。
还没回过神,就只见那维莱特匆匆离开的背影。
“听见没啊…”
莫洛斯嘟囔着,摇摇头决定先和希格雯说说他初步定下的计划。
希格雯的视线从那维莱特仓促的背影,以及微微泛红的耳廓上收回,唇角扬起一贯的微笑。
“莫洛斯大人需要我帮忙吗?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莫洛斯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复杂。
他想起千灵节上由芙宁娜作为导演与编辑创作的,面前美露莘的同名作品——《希格雯》。
犹豫良久,他缓缓开口。
“你…想离开水下吗?”
离开水下?
希格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既然被提起,她也试着思考了下。
水上有什么呢?
按照很多新犯人的说法,水上现在已经不再排斥美露莘的存在,不仅有专门贩卖合适她们衣服的服装店,就连许多服务行业都允许美露莘的加入。
这是从前的希格雯梦寐以求的。
不仅如此,还有时常能晒到的温暖阳光,照在身上暖乎乎的,就像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即使想象都会让她感到幸福。
有陌生或者熟悉的姐妹!
有可以游来游去的超大海洋!
还有好多好多,多到希格雯都列举不完的美好事物。
那...水下呢?
有无时无刻在耳边响彻的金属零件互相碰撞的噪音。
有潮湿的被子,小小的虫子,听不完的争吵。
有被限制的自由,有抬头可见的金属天空,有一张张需要用生命换取的特许券...
但除了这些外,还有什么?
希格雯垂下眼,像兔子一样的红眸中没有被生活压倒的阴霾,温柔又坚定。
有需要帮助的病人,需要修复的秩序。
有一声声胆怯或豪迈的感谢,有她在水上曾感受过的,来自“朋友”的温暖。
一位医务工作者的出现,对水上来说可能只是多发的一份薪水。
但对水下来说,是一个个生命的起搏器,是在痛苦中唯一能够抓住的希望,是帮助每一个曾犯过错的人争取新生的机会。
答案已经很明朗了,不是吗?
“不想哦。”希格雯笑弯了眼,坚定的摇摇头,“老师和我说过,世上有很多病,也有很多生病的人。我们能做的不是消灭每一个看不见的病,而是救治每一个看得见的人。”
“只要水下的大家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轻叩声。
“呀,看来有新的客人来了!”
表达完想法的希格雯没有给莫洛斯任何发挥感想的空间,转头看向门的方向,“请进。”
达尔胖胖的脸先从门缝里露出,看见二人后立刻挤出谄媚的...
呃,自己怎么又习惯露出这样的笑了?
还没进门的达尔赶忙收起面具般的假笑,收拾好心情后进门、关门,直勾勾走向莫洛斯。
“莫洛斯大人。”
他几乎虔诚地垂下头,没人知道当他被那维莱特找到的那刻,心中燃烧的狂喜与激动。
再一次,莫洛斯接受了他的“正义”。
再一次,向高高压迫在众人头顶的权贵们举起反抗的叛旗。
再一次,并肩作战。
“请尽情驱使我这早已肮脏不堪的身躯,为您与水神大人的正义,劈开公正的裂缝!”
莫洛斯不语,只是伸出手戳了戳他胖嘟嘟的脸颊。
和小时候的手感一样,真是怀念。
“达尔,以卡伦尔最信任的下属的身份坐上代理典狱长的位置,呵停他们的争斗吧。”
“莫洛斯大人...”
达尔抬起头,脸上还残留有对方手指的余温,“对不起,卡伦尔活着的时候没有让我接触到任何核心的利益链,光凭这个身份他们恐怕不会听我的。”
说的太含蓄了。
莫洛斯在心底摇头。
应该说此刻开口,达尔的行为在那些燃起争斗之心的败犬眼里就和笑话一样。
“去做吧。”
莫洛斯想起了那本《万世流涌大典》。
在临上斯彭西安号前一刻,他把这本属于隐修会的大典交还到米尔纳手中。
那是小米尔纳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哭的撕心裂肺。
也难怪,莫洛斯那时的行为,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是托付遗物。
即使他已经猜到自己并不会死,但也不愿让血与汗玷污这份对正义信仰的典籍。
“我会还给你的!”
出航的那刻,他听见了小米尔纳几乎破音的呐喊,“所以...所以你一定要回来!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也一定要来找我啊!!!”
收回思绪。
莫洛斯叹了口气,低声呢喃。
“达尔,这是我们种下的一颗种子,当合适的时候,它便会发芽。”
————
身材魁梧、脸上带疤的囚犯头目“疤头”捂着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咬牙切齿地对希格雯低吼。
“那个杂种!他抢走了我在下水道找到的半张地图!达尔那小子说,这玩意是卡伦尔这老鼠给自己挖好的逃生通道!该死的!他最好祈祷这辈子不要再遇见我的人!”
希格雯熟练地为他清创、缝合,语气温柔,像在安慰孩童。
“我前天听见达尔先生在跟其他人抱怨,说卡伦尔先生生前就喜欢弄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地图说不定就是为了引开像您这样聪明人的注意力而已呢?”
她顿了顿,似乎有话想说,但经过一番挣扎,就在即将开口的时候,不远处的志愿者突然大喊希格雯的名字,叫她来看看这个突然倒地抽搐的病人怎么了。
希格雯犹豫的神情全部落入疤头的眼里。
还没等他多问,希格雯已经拿着注射器跑远。
“别围在这里,他需要通风!”
疤头的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那个小小身影上,听见她刻意压低的惊呼声。
“又是中毒?这是第几个了?这么多…难道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
疤头还没站起身,希格雯身边的囚犯就焦急追问道。
“传言…传言而已,不要当真。”
希格雯眼神闪躲,习以为常地建立静脉通路。
她不疾不徐的举动把身边人急的抓耳挠腮。
“哎呀,希格雯护士,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啥传言?”
其中一人拍拍胸脯,“真假我们自己辨别,绝不会找你的麻烦!”
“真的吗?”
希格雯有些狐疑,但又怕他们纠缠,在得到承诺后很快就松口。
“我只听说哦,好像有人知道卡伦尔先生的账本藏在哪里,不过那个地方很危险,到处都是有毒的东西,甚至还有他饲养的毒蛇!”
她拍了拍身边已经安定下来的病人,无奈道,“瞧,典型的神经毒素。你们可不要——”
话没说完,人已经全部跑完。
坐在床上的疤头是最先跑走的,他丢下几张特许券作为医药费,甚至没等希格雯回来帮他包扎,就急匆匆跑走。
仿佛慢一步,那能让他掌控他人生死的“黑名册”就会被他人夺走。
再加上他一眼就认出了躺在床上的那人的身份是谁的手下。
怪不得…怪不得他没和自己争地图,原来偷偷找更重要的东西!
没一会儿,整个医务室就只剩下希格雯、病人和全副武装的志愿者。
“呼呼,莫洛斯大人还真是抓准他们贪婪的病症呢。”
志愿者摘下口罩,莉娜带着嘲弄的笑脸露出。
她有点不敢想,自己当初居然是被这样的蠢人发现身份,捅给卡伦尔了吗?
希格雯走到空床边,将特许券放入一个专门的盒子,转身走进用帘子隔开的里间。
莫洛斯正靠在床边,擦拭着他的裁决。
“疯狗和疤头的人明天应该会在斗兽场碰面。”希格雯将盒子摆在莫洛斯面前,开始数今天赚到的特许券。
“我们储备的止血剂和镇痛药还够吗?”
莫洛斯擦拭裁决的动作微微一顿,露出意料之中的浅笑。
“足够了。等他们两败俱伤,就是我们用最高价格,收购他们地盘上所有特许券和剩余价值的时候。”
至于那些仅仅是渴求一方安稳之地的人?
来吧,希格雯的医务室欢迎你们的到来。
————
达尔被几个面露凶光的囚犯小头目带走,说是“聊聊天”,但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慌张和讨好。
“各位大哥,现在情况不明,大家还是安分点…手工雕刻的特许劵模板?我、我只是听卡伦尔先生提过一嘴,在仓库里,具体哪间我真不知道啊!你们可别乱来…”
他越是表现得畏缩和欲言又止,那几个头目眼中的贪婪之火就烧得越旺。
旧仓库?
那里废弃已久,正是杀人越货,隐藏秘密的绝佳地点。
但没人知道,真正的模板,早在达尔登台吸引所有人注意的时候,被莫洛斯悄悄摸走,握到了手中。
只留下数不清的半真半假的消息,和模棱两可的假货。
消息像病毒般在压抑的监狱中传播。
渴望财富的涌向了旧仓库;渴望权力的在斗兽场暗中搜寻;渴望自由的则在下水道网络中反复探索。
各大势力各有各的追求,内有争执,外有选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统一的答案,拧不成一股绳。
猜忌、背叛、短暂的联盟与更快的反目…梅洛彼得堡的黑暗面被彻底激活,昔日卡伦尔维持的脆弱平衡被彻底打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自相残杀的斗兽场。
而在这场混乱的旋涡中心,希格雯的诊所成了唯一的避风港。
她救治伤者,不分阵营,只用他们手中的特许券作为报酬。
贪财的人总比敌人安全,特别是本就为数不多懂医术的财迷。
没有任何一个头目去得罪希格雯,甚至暗中塞了不少好处,只希望在下一次争斗爆发时,她可以优先救治自己的人。
莫洛斯则在幕后,通过反馈的信息,精准地扮演着平衡手的角色,偶尔命令达尔“无意”中帮助弱势一方,让这场流血的游戏能持续得更久,消耗得更彻底。
“瞧。”
莫洛斯已经听见了许多被无辜牵连的囚犯们的唉声叹气。
“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念你的好了。”
这句话不是对希格雯说。
而是对面前满脸写满了崇敬的达尔。
虽然达尔起初不自量力试图调停争斗的行为遭到全梅洛彼得堡上下的嘲讽与耻笑。
但当这么多人真正被牵扯进这场你死我亡的权力争夺中后,他们自然会怀念起卡伦尔在的时候,最起码表面和平的秩序。
自然也会怀念起,在争斗爆发初期,那个被众人嘲笑的人。
“达尔,你准备好登上真正典狱长的位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