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济世医馆的药圃枝叶上时，洛风已蹲在那片紫莹莹的植株前。秦慕伊端着竹篮采了把薄荷，十八岁的洛羽背着药篓刚从街上回来，鼻尖还沾着点市井的烟火气。
\"过来认认这个。\"洛风捏起一片带绒毛的叶子，指尖蹭过那层细密的白，\"昨儿讲白薇是清里热的柔将，今儿这个可是活血凉血的猛将。\"
洛羽凑过去，只见那植株半尺来高，茎秆带着紫晕，叶片对生，卵形的叶面上覆着白色糙毛，摸起来有些扎手。最惹眼的是根部，刚才洛风挖时带起的泥土里，半截暗红的根须正渗着紫褐色的汁液，把周围的土都染成了深紫。
\"这是紫草吧？\"洛羽扒拉着药篓里的《本草汇言》，\"书上说'根紫质坚，故名紫草'，看这根的颜色错不了。\"
\"算你有点眼力。\"秦慕伊放下竹篮，蹲身拨开植株周围的土，\"但你可知它最喜长在何处？\"她指尖点着药圃边缘的碎石，\"阴山脚下的荒坡、溪谷边的砾石地最多见。耐旱，却也耐得住短时涝，就像那些经得住风霜的汉子，皮实得很。它不喜浓肥，贫瘠土壤里反倒长得精神，土太肥了，枝叶疯长，根里的药性反倒稀了。\"
洛风从药篓里翻出块刚采的紫草根，在晨光里透着油亮的紫色：\"你看这根，圆柱形，略扭曲，长的能有十几公分，表面暗紫色，顶端还带着残茎。掰断试试？\"
洛羽依言掰断，断面皮部紫红色，木部较小，黄白色，中间还有道浅黄的髓。最奇的是断面处很快渗出黏黏的汁液，蹭在指尖竟像染了层永不褪色的紫。
\"这颜色是它的底气。\"洛风用指甲刮了点断面的粉末，\"紫草的植株特征全围着这'紫'字转——茎带紫，花也紫。夏末开的聚伞花序，花冠筒状，淡紫色或蓝紫色，花萼裂片线形，藏在绒毛里像害羞的姑娘。但你别瞧它开花秀气，这绒毛可是护身的甲胄，能防虫害，还能锁水分，在贫瘠地里保住命气。\"
秦慕伊已取来研钵，将一小块紫草根捣成糊状：\"说说它的性子。\"
洛羽翻着书念：\"性寒，味甘、咸，归心、肝经。能凉血活血，解毒透疹......\"
\"光念书本可不成。\"秦慕伊把捣好的紫草糊抹在一片干净的竹篾上，\"它的厉害处，在于既能凉血止血，又能活血散瘀，这可是水火既济的本事。小儿麻疹不透，用它能透疹解毒；血热妄行的吐血衄血，它能凉血止血；痈肿疮疡、湿疹烫伤，外敷内服都管用。最要紧的是治紫癜，那些皮下出血点，就靠它活血而不破血、止血而不留瘀的性子。\"
洛风忽然往药房走，回来时手里多了本包着牛皮纸的册子，封面上写着\"药解新录\"。他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你们娘说的是药性，我给你们剖剖它的'筋骨'。\"
他指着其中一页：\"现代医家研究，紫草的化学成分里，萘醌类化合物是主力，像紫草素、乙酰紫草素、β,β-二甲基丙烯酰紫草素，还有紫草烷、异丁酰紫草素这些。另外还有酚酸类、黄酮类、三萜类，以及多糖和挥发油。\"
洛羽皱眉：\"这些名字听着就头大。\"
\"头大也得记。\"洛风敲了敲纸页，\"紫草素是核心，这东西能抑制细菌和真菌，尤其对金黄色葡萄球菌、大肠杆菌作用明显，所以能治疮疡；它还能抗炎症，抑制组胺释放，对付湿疹、烫伤的红肿热痛最管用。最关键的是，它能促进血小板生成，增强凝血功能，同时又能改善微循环，这就是为啥它既能止血又能活血——小剂量促进凝血，大剂量改善循环，拿捏好分寸才是真功夫。\"
秦慕伊接过话头：\"还有那个β,β-二甲基丙烯酰紫草素，对某些病毒有抑制作用，所以麻疹、水痘这些出疹性疾病常用它。多糖成分能增强免疫，黄酮类则有抗氧化的本事，护住气血不被邪火耗伤。\"
洛羽听得入神，忽然问：\"那它有没有像白薇那样的禁忌？\"
\"当然有。\"洛风合上册子，\"性寒，脾胃虚寒的人不能多用；活血之力强，孕妇得慎用，免得动了胎气。就像再好的刀，也不能随便乱挥。\"
秦慕伊望着药圃里的紫草，忽然道：\"五年前那个患紫癜的孩童，还记得吗？\"
洛风的目光沉了沉，像是落进了往事里：\"怎会不记得？那孩子可是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病例：
那年深秋，朱雀街东头的布庄李掌柜抱着六岁的儿子小宝冲进医馆时，孩子的腿上已经满是瘀斑。那些紫红色的斑点像撒了把紫米，从脚踝蔓延到大腿根，有的地方还连成了片，按压下去也不褪色。小宝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趴在爹怀里哼哼，一咳嗽就呕出些带血丝的痰。
\"洛大夫，秦大夫，您救救孩子！\"李掌柜的声音发颤，\"前儿只是腿上起几个小红点，以为是磕碰的，谁知越来越多，昨夜还发起烧来，今早咳嗽就带血了......\"
秦慕伊先摸了脉，又翻看小宝的眼睑，那里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脉象细数，舌红少苔，是血热妄行，已经伤了阴分。\"她又捏开小宝的嘴，牙龈上也有出血点，\"查过了吗？\"
\"查了，西医说是'过敏性紫癜'，打了止血针也不管用。\"李掌柜抹着汗，\"他们说这病难缠，搞不好会伤肾......\"
洛风当时正在研磨药材，闻言放下碾槽：\"让我看看。\"他仔细查看那些瘀斑，又问：\"孩子是不是总说肚子疼？\"
李掌柜一愣：\"是！昨夜喊了半宿肚子疼，我还以为是着凉了。\"
\"这就对了。\"洛风转身开方，\"血热迫血妄行，溢出脉外成瘀斑；热扰胃肠，所以腹痛；热伤肺络，故而痰中带血。这时候不能单用止血药，强行止血只会让瘀血内停，反而更糟。\"
他提笔写下药方：紫草三十克，配生地、丹皮、赤芍凉血，加茜草、蒲黄止血，再用当归、红花活血，最后加了些地榆、槐花清肠热。洛羽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紫草用这么重？\"
\"此时不用重剂，更待何时？\"洛风下笔不停，\"紫草既能凉血止血，又能活血散瘀，正好应对这'出血兼瘀'的局面。它的萘醌类成分能收缩血管，减少出血，多糖又能增强免疫，对抗过敏反应，这正是小宝需要的。\"
秦慕伊在一旁补充：\"我再配个外洗的方子，用紫草、黄柏、地肤子煎水，给孩子洗腿上的瘀斑，内外合治，好得快些。\"
头三剂药下去，小宝腿上的新瘀斑少了，咳嗽也不吐血了。李掌柜再来时，眼里有了神采：\"孩子能吃下半碗粥了，也不喊肚子疼了。\"
洛风却在方子里加了黄芪、白术：\"血热渐退，该补气血了。紫草继续用，但量减到十五克，免得过寒伤胃。\"
又过了半月，小宝腿上的瘀斑只剩些淡褐色的印记，脸色也红润起来。李掌柜送来了块上好的云锦，被洛风婉拒了：\"孩子好利索比啥都强。记住，往后别让孩子吃太辣太腥的，免得复发。\"
如今说起这病例，洛羽忽然明白：\"难怪您总说，用药如用兵。紫草这味药，既能冲锋破瘀，又能固守止血，真是厉害。\"
\"厉害的不是药，是用它的人。\"秦慕伊摘下片紫草药叶，放在洛羽手心，\"你看这叶子上的绒毛，看着不起眼，却能护住植株在贫瘠地里扎根；就像这紫草的药性，寒中带温，散中带收，全在医者的分寸拿捏里。\"
日头升到半空时，药圃里的紫草在阳光下泛着紫莹莹的光。洛风提着药锄，对洛羽道：\"走，后山阴坡有片野生紫草，带你去见识见识它在土里的真模样。记住，认药得先认它的生长地，懂它的性子，才能在方子用得恰到好处。\"
洛羽背着药篓跟在后头，手心还留着紫草药叶的微涩感。他忽然觉得，那些课本上的药材名字，正在朱雀街的晨雾里慢慢活过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草木的灵性，更带着医者代代相传的匠心。
济世医馆的门板被轻轻卸下，药香混着晨光漫出来，在朱雀街的青石板路上缓缓流淌。新的一天开始了，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紫草根，沉默着，却积蓄着足以染透岁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