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朝的孟秋总带着些清冽的湿意，朱雀街济世医馆的后院晒满了新采的药材，其中一簇簇贴着地面生长的草叶格外惹眼——四片碧绿的叶子呈十字状铺开，像四块玲珑的碧玉瓦片，叶心还顶着颗细碎的白绒花。洛风蹲在青石板上，指尖轻轻拂过叶片上的露珠，他鬓角的白发被晨雾打湿，灰布长衫的下摆沾着些泥土，那是今早去终南山北麓采药时蹭的。
“爹，这草真就四片叶子？”洛羽举着株连根拔起的鲜品凑过来，月白短褂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被草叶划的红痕。他数着叶片较真道：“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果然不多不少！可书上说偶有五片的，咋从没见过？”
洛风接过那株四片瓦，指尖捏着淡紫色的根茎笑道：“这就是它的奇处。寻常草药多是轮生叶，它偏是四片基生叶对生，像四块铺在地上的瓦，‘四片瓦’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偶有五片叶的是变种，药性差些，咱们入药只选四片叶的正品。”他拨开叶片，指着叶背的脉络，“你看这网状叶脉，纹路比铜钱草更细密，叶尖带点钝圆，边缘是全缘的，摸起来光滑带点蜡质。”
秦慕伊端着刚熬好的紫苏茶从回廊走来，她绾着素雅的发髻，鬓边插支银质的小药铲簪，簪头还坠着颗小小的琉璃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将茶碗放在石桌上，她拿起另一株四片瓦，指着根部的结节：“这东西爱长在海拔千尺的密林腐殖土中，尤其是松杉树下的阴湿处，周围必生苔藓。你们瞧这根茎，匍匐生长，节间短得像连在一起的珠子，断面是淡绿色，闻着有股淡淡的胡椒香。”
正在翻晒药材的周伯直起身，粗糙的手掌托着片四片瓦叶子：“洛掌柜，去年我在太乙宫后山见着种三片叶的草，叶形差不多，那是不是四片瓦？”洛风摇头时，秦慕伊已从药柜取出本《本草品汇精要》：“那是三角草，有毒性，可不能混了。四片瓦的叶片必须是四片，叶色深绿带点光泽，最关键的是茎顶的花——穗状花序像串白绒球，细看每朵小花都有四片花瓣，这是最准的辨认法。”
洛羽忽然指着摊开的四片瓦干品：“书上说这药能治‘跌打损伤’，可它看着软趴趴的，连根都没几寸，哪有活血化瘀的力道？”洛风闻言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草药的清香：“这你就小瞧它了。前几日你娘用蒸馏法提取过，发现它含有的挥发油里有细辛醚、黄樟醚，都是通窍止痛的好物；还有黄酮类化合物能抗炎消肿，尤其是根茎里的皂苷，对付瘀血肿痛最是对症。”
秦慕伊从抽屉里取出个青瓷瓶，倒出些淡黄色的药油：“这是用四片瓦全草浸的白酒，泡了足有三个月。里面的挥发油遇酒更易析出，上个月东市铁匠铺的赵师傅被铁砧砸了脚，肿得像个紫茄子，用这药油揉擦，再配着四片瓦煎剂喝，三天就能落地走路了。”
话音未落，医馆的木门被撞得吱呀作响，一个穿皂衣的捕快背着个少年闯进来，腰间的佩刀随着急步晃荡：“洛大夫！快救救这孩子！”那少年蜷缩在捕快背上，额角磕出个血口子，右手捂着左肋哼哼，粗布短褂上渗着暗红的血迹。
洛风起身时，秦慕伊已铺好了诊床。捕快急得额头冒汗：“这是西巷张木匠的小儿子，刚才在墙头追猫摔了下来，肋下撞在石阶上，现在连气都喘不匀……”洛羽在旁帮忙扶少年躺好，指尖刚碰到他左肋，少年就疼得“嘶”了一声，额上冷汗直冒。
洛风按住少年的脉搏，又轻按他的肋下，眉头微蹙：“是瘀血阻滞经络，气机不畅。这孩子摔得巧，正撞在季肋处，若不及时散瘀，怕是要成顽疾。”他转向秦慕伊，“取四片瓦三钱，配伍当归三钱、红花二钱、乳香二钱，加童便做药引，水煎温服。”
秦慕伊应着去抓药，洛风又对捕快说：“再取新鲜四片瓦的叶子，加葱白、酒糟捣烂，用布包着热敷肋下，每次半个时辰。这药能活血散瘀，又能理气止痛，比单用红花油更稳妥——它的挥发油能透过皮肤直达病灶，比寻常草药快得多。”洛羽在旁看着父亲写药方，见他在“四片瓦”旁注了“去杂质，生用”，忍不住问：“为何不炮制？”
“生用挥发油最足，”洛风笔锋不停，“这孩子是新伤，就得靠这股辛散之力破瘀。若是陈伤，倒要酒炒减其烈性。它里面的黄樟醚虽能止痛，却怕久煎，所以这药得后下，煎沸后再煮一刻钟就行。”
伙计们围过来看秦慕伊煎药，砂锅在炭火上咕嘟作响，四片瓦的辛香混着当归的醇厚漫开来。秦慕伊边搅药汁边说：“这四片瓦的全草都能用，只是根须得洗净泥土，叶片要保留完整，不然挥发油容易跑掉。你看这浮沫，得撇去两次，里面混着杂质，喝了容易反胃。”她舀出一勺药汁，琥珀色的液体在勺里微微晃动，“闻着这股胡椒香，就说明煎得正好。”
少年喝药时皱着眉，却没像刚才那样抗拒。洛风又取来刚才说的药油：“这油里加了四片瓦的挥发油，擦在肋下会有些发烫，那是瘀血在散，别怕。”捕快接过药油时，手心的汗浸湿了油纸，一个劲作揖：“多谢洛大夫！我这就去报信，让张木匠赶紧来谢您！”
周伯在旁看得点头：“这四片瓦果然厉害，前几年我在山里见着，只当是铺地的闲草。”洛风擦着手笑道：“草木皆有妙用，就看会不会用。去年冬天，南城的李婆婆得了肋间神经痛，疼得连衣裳都不敢碰，用四片瓦配着柴胡煎水喝，五天就不疼了，这里面的细辛醚可是功不可没。”
洛羽翻着《伤科汇纂》，忽然指着其中一页：“爹，书上说四片瓦还能治‘风寒咳嗽’？”秦慕伊正好端来刚晾好的紫苏茶，闻言笑道：“没错，它的挥发油能温肺散寒。上个月你周伯淋了场秋雨，咳得整夜睡不着，用四片瓦加生姜煮水，加两勺蜂蜜，喝了三天就好了——它的皂苷能稀释痰液，比单用止咳药更管用。”
日头爬到西檐时，张木匠疯了似的冲进医馆，手里还攥着把刨花：“洛大夫！我儿咋样了？”捕快忙拦着他：“别慌，孩子刚喝了药，睡过去了，呼吸匀多了。”张木匠跑到诊床边一看，少年果然没再哼哼，脸色也缓过来些，当即就要给洛风磕头，被洛风一把扶住。
“都是街坊，客气啥。”洛风递给他剩下的药渣，“回去按方子再抓两剂，记得让孩子别吃生冷，这几日最好躺着静养。”张木匠千恩万谢地留下袋新刨的檀香木花，说要给医馆熏药柜，洛羽看着他小心翼翼抱起儿子的模样，忽然觉得手里那株四片瓦的叶子，绿得格外有精神。
暮色漫上药柜时，伙计们还在讨论四片瓦的用法。周伯说要在医馆后院的树荫下种几丛，年轻的伙计说要写信告诉乡下的兄弟，遇到跌打损伤就找这四片瓦。洛风看着秦慕伊将四片瓦标本放进防潮的木匣，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她鬓边的药铲簪泛着清辉。
“明日让洛羽跟着去终南山采些四片瓦，”洛风擦拭着药碾子，“顺便教他认认伴生的三七、血竭。”秦慕伊笑着点头，给丈夫续上紫苏茶：“再泡些四片瓦药酒，入秋后农闲，摔着碰着的人少不了要用。”洛羽在旁摸着那四片碧绿的叶子，忽然觉得这贴着地面生长的小草，竟藏着托举生命的力量。
医馆的灯亮起来时，药香混着晚风飘得更远了。街上的行人路过，都忍不住深吸一口这辛香的药味，仿佛连孟秋的湿冷都被驱散了几分。而关于四片瓦的故事，正随着张木匠的脚步，随着伙计们的闲谈，悄悄往朱雀街的深处漫去，像这草药的藤蔓，在寻常百姓的伤痛里，扎下痊愈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