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律师，都进过公安局的笔录室，白墙上画着深蓝色条纹，简单的台式机装载着古老的xp系统，民警负责问，辅警负责记录。
姜炎并没有思考，而是脱口而出：“这是周秉文律师处理的事情，因此无法确认你们所说的财务凭证原件是否存在，以你们所调查的事实为准。”
民警只问了，尽调的时候你见没见过财务凭证原件，并没有问她见到的到底是哪一批。
要说被挖出来的财务凭证，严格来说分为三批，第一批是姜炎自己藏起来带走的，第二批是给周秉文带走处理的，而后来周秉文报警，警方又挖出来一批，而警方挖出来那一批才是后来真正调账还原的依据。
整个询问的过程格外漫长，其实问的问题都很简单，基本上都围绕那次尽职调查，但是因为用作记录的电脑速度太慢，姜炎还要放缓说话的速度，配合着辅警记录的节奏，等询问完成，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
姜炎走出分局时，她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连着咳嗽了几声，指间关节被寒风吹得发红，虽然深圳的冬天不如北京那么离谱，可是冬天毕竟是冬天，你不当一回事，寒冷自会教你做人。
她吸了吸鼻子，钻进了附近一家兰州拉面，点了一份葱爆羊肉盖浇面，静静地吃着，手机里噼里啪啦的微信，到处闪着99+的红点，她麻木的把手机翻过来倒扣在桌面上。
姜鹤确实回去了，还好她提前发了信息告诉他，剩下炸群的消息，全都来自于蒋淑卓，铺天盖地的新闻都是蒋淑卓自己在协和医院的病床上，一字一句缓慢地自曝远见公司财务造假，造假的原因，是鹤笠集团前董事长要追查周昙转移资产，指使蒋淑卓与疑似和周昙产生往来的公司进行交易，这些交易几乎都是虚假交易，验证了周昙转移资产的情况，但愿见确实还在进行研发，因此将这些交易成本做进了研发成本里，形成了虚增研发成本。
蒋淑卓表示，已经将周昙所有转移资产的证据交给警方。
整个市场哗然，谁能想到，会有狼人自爆。
而鹤笠集团则公告了一份白律师签字的律师函，表示蒋淑卓所说与事实不符，将追究蒋淑卓诽谤、捏造事实的法律责任。
姜炎落寞地坐在盖浇面的空盘子前，心脏感觉被人狠狠挖了个大洞。
可是，手机不能永远倒扣，她最终还是打开了微信和邮件，一条条信息，一封封邮件，逐一去看，头疼得更厉害了，她从包里拿出曲普坦口腔崩解片，坐了良久，揉着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给老赵回了个微信，简单说了下询问的情况。
莲花铺路，步步滴血。
姜炎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律所，这是她唯一可以依仗的战壕。
记忆倒回到读书的时候，姜炎曾经跟老姜狠狠吵过一架，老姜希望她报理科，因为理科就业面广，就算她以后不打算当医生，想做什么行业至少不像文科，有些门槛就是泾渭分明。那时候她大概还有这青春期叛逆，她就是不想读理科，见鬼吧数理化！尤其是追不上姜鹤这个天才，努力在天赋面前就是一文不值。读文科为的就是找一条自己觉得舒适的赛道，父女俩没有隔夜仇，后来老姜还是支持了姜炎选文科。
她不负众望考上了南方政法大学，南下深圳的时候，姜炎搂着老爸的手骄傲地说，以后碰见医闹，你女儿罩着你！
北京与深圳的千里之遥，姜炎最终没有走上自己期望的医事律师道路，从争议解决辗转来到了资本市场。
如果，她还是规规矩矩做自己的诉讼律师会怎样？一个一个案子打下去，从授薪到独立，直到一年能接十几个案子养活自己，可偌大的深圳，养活自己和买房买车衣食无忧是两回事。
一步登天的资本市场，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在打车到律所的这段路上，时间不算长，加上堵车，堪堪不过半个小时，中文互联网圈又被另一件事搅和得天翻地覆。
两千亿的雪球爆仓。
整个资本市场一片哀嚎，流血漂橹，寸草不生。
姜炎到律所的时候，刚好碰见老赵上完厕所，哼着小调，步履轻松地走在前面，姜炎小声地叫了他一声，老赵或许是心情不错，并没有听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老赵办公室时，刘主任火急火燎地跑来，冲着老赵喊：“那个谁，出事了，出事了！”
“什么事？”老赵有些嫌恶地反问。
刘主任冲着老赵努了努嘴，老赵一撇眼，注意到了他身后跟着的姜炎。
姜炎来到衡鉴三年多，见刘心剑主任的次数屈指可数，刘主任长着经典老律师的样子，光可鉴人的头顶，常年穿着西装，白色衬衫都几乎兜不住圆圆的肚皮，加上他人高马大，看起来格外威武霸气，刘主任做建工业务出身，管着建工部和并购部，平日里都在酒桌上混，不怎么常在律所能见到他。
老赵一抬眉毛，又问：“陆浓的事？”
刘主任用力点点头。
“姜炎，一起进来说。”老赵对着姜炎招招手。
姜炎有些意外，照理来说，主任找老赵的事情，把她叫进去，算怎么回事。
刘主任意味深长瞥了姜炎一眼，皱着眉头，似乎无可奈何，大步流星先走进了老赵的办公室，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等老赵泡茶，已经自顾自泡了起来。姜炎没敢坐在刘主任旁边，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茶台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乖得像个服务员。老赵一只手插兜，绕过办公桌坐在刘主任对面，慢悠悠地说：“陆浓那个单出事了吧！”
“我怎么看你还很高兴一样！”刘主任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有些生气地说。
“哎呀，迟早的事情嘛，我一直反对票，拗不过你们，要业绩是吧，只好点头咯，现在出了事了，我能怎么办，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搞得好像她炸了单，我就能多收五百万，要是这样，我是可以高兴高兴。”老赵混不吝的发言，给刘主任噎得结结实实。
刘主任晃着食指指着老赵，说道：“你个老狐狸！”
“说正事吧，哑单了，有没有拖累律所？”老赵对刘主任的到来早有预料。
刘主任喝了口热茶，稍微平复了下情绪。
直到现在，姜炎插不上一句嘴，她也不懂，这事情跟她有半毛线关系。
“这不找你商量嘛，首先，那个雪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其次，我们证券业务风控委审没审过她给出去的合规方案和发行法律意见书？最后，这事儿有多大可能被证监会处罚？你是风控委主任，你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合伙人我都快摁不住了！”刘主任说道。
老赵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然后给姜炎倒了一杯，递到她面前，对她说：“第一个问题，你来回答吧！”
姜炎原本是对雪球不感冒，也不太清楚，自从敏敏买了雪球之后，时不时就说两句，所以姜炎也稍微花时间去研究了一下，她脱口而出：“雪球是个俗称，这是一种自动敲入敲出式券商收益凭证，是券商啊信托发行的金融衍生品，往往挂钩股票或指数，其中以中证500指数居多。依靠高波动，赚取高抛低吸的差价。股票波动幅度大于指数，更容易在下跌时敲入。”
刘主任听得一头雾水，这个解释，但凡不是搞金融的人，都会懵逼。
姜炎看他扯了扯领带的动作，猜到他没听懂，又打了个比方解释：“比如说，茶叶100块一斤，你现在给我一万块，咱俩在一年内对赌，如果一年内茶叶涨价到120块，我给你一万二，就相当于20%利息，好那么这个时候雪球敲出，对赌结束。如果一年之内，茶叶跌成五十块一斤，你只能拿到五千块，这个时候雪球敲入了，那如果茶叶一直在在五十块到一百块之间涨跌，那一年之后，我还是给你一万二。说白了，你和券商赌一把股市的追涨杀跌。”
“妈的！这帮搞金融的！”刘主任啐了一口。
老赵对姜炎的回答颇为满意，施施然回答刘主任剩下的问题：“肯定审了，而且审了六次才放行，我们法律意见书部分肯定没有什么大问题，证监会处罚这个风险，呵呵，我怎么说得准，我们风控的，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那行，就是问题不大咯！”刘主任一拍大腿，他想听的无非就这个结论，站了起来。
老赵这时候晃晃手，拦住他，说道：“我可跟你说，陆浓跟那个思诺博母基金的陈老板是有关系的，有没有什么没披露出来的，内幕交易，关联交易的问题，我不敢打包票！”
“什么？！还有这个事情？你听谁说的，有谱没有！”刘主任登时就坐下来，俩眼珠子瞪得要蹦出来。
老赵从自己手机相册里找到了几张照片，递给了刘主任，姜炎不敢凑过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其中一张照片是陈实搂着陆浓的腰，两个人很亲密的样子。
这张照片的冲击，远大于今天所有的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