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盥室。
沙利叶捧起一把冷水扑向自己发烫的脸颊,水珠顺着他的眉骨滚入锁骨下的V字衣领,他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已经,完全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镜子里的人与他做出一样的动作,任由冰冷的水流流入颤抖的肌肤之中。
慢慢的,镜中人变幻了模样,褪去浮华的外表,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蛋,活力满满的白金色卷发渐渐地变成一头寂静乖顺的长发,紫罗兰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是一个苍白的、瘦削的、矮小的人影。
一瞬间,陷入了默片盛行的时光之中。
眼中再分不清纷杂的色彩,只剩下留在光影中的黑白灰三色。
镜中人一点点的褪去颜色,又好像回到了那个永远过不去的呼啸冬日。
纳努克教堂会被冻结成冰冷的雕塑,听话而乖顺的孩子,会像小兔一样蜷缩在神父拥挤的老旧被窝里,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抛在教堂与树林往返的路途上,变成一条冻僵的蛇。
呼啸的冬风,会吹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色彩,只剩下寂静的死白、溺亡的灰黑,然后……黑与白、白与黑,无穷尽的交叠,让呼吸变成一种奢望。
从教堂的侧门出去,走到那片没有枝桠的树丛中,要迈出三千一百九十七步,走上那个小小的山坡,刨开白色的雪,露出黑色的大地。
然后用指甲把锈迹斑斑的铁钉抠出来,取下镶嵌在一起的枝干,一块一块地抱回去。
死亡都变成一种奢侈的事情,至少有的人安葬着,只是丢掉了葬去时的坐标。
而他的坟墓,只会是无尽的大雪,永恒的冬日,凛冽的狂风。
那些长条而扁平的枝条,会进入烫的人失温的囚室,火舌是永不满足的别西卜,一群贪食的苍蝇嗡嗡地啃噬着死人的生命,供暖给楼上安睡着的小兔子们。
他们的脸颊上,会被火光映照出酡红的醉意,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什么……
而贪婪的蛇,永远无法享受温暖,因为一点忽视,就会让蛇扑向农夫脆弱的脖颈。
锄头就是这样打死露西的,一条瘦弱而可怜的小蛇。
他本来的模样该是什么样子的?他也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个被富人抱走的孩子,有着一头不属于这里的金色卷发,还有那双得意洋洋的紫罗兰色的眼睛。
那个孩子,会拥有一个又冗长又复杂的名字,然后拥有一片温暖的、可以耕种的土地。
沙利叶看着那孩子挥着手笑着离开,金色的卷发遮住了太阳的余晖,啊,光灭了。
他该去哪里?世界着火了,而他又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大概是坍塌的黑色木门、废墟中的一块碎砖,烧得焦黑的一具辨认不出面容的尸体。
他要离开这里,就要拥有颜色,想要拥有颜色,就要用谎言去填充,套上童真稚嫩的墨管,他要为自己上色。
所以,他要拥有一头白金色的卷发,那是永恒旋转的太阳的颜色,不管是晨曦还是余晖,只要是太阳的颜色就好;他还要拥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为了富人口中那句“高贵”“主的恩赐”。
所以,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
镜中人苍白的面容上咧开一个僵硬的微笑,黑色的、木柴一样平直的长发,黑色的、恶魔才会拥有的黑色眼睛。
苍白的肌肤上,嘴唇的颜色也会从鲜艳的樱桃红变成死板的灰色。
镜子里,那个毫无生气、永远住在风暴冷冬里的人,才是他。
镜子外,那个金色卷发、紫罗兰色眼睛的人,是偷来的。
烦人的呓语像蛇一样缠绕着镜中人,邪神、外神、恶魔——随便,总之露出了灰色的笑容,从他的影子里钻出来,挥动着深渊的触手,粘腻、湿冷、恶心……是他的耻辱。
滚回去!滚回你那该死的地狱去!这可恶的触手!怎么会像血液一样纠缠着他!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你才是那个骗子!
你才是那个恶魔!你该被架在火把之上,烧成一捧灰,结束没有意义的人生!
回去!回去!!回去!!!
沙利叶一拳打碎了铜镜,血液从指缝中流出来,那数不清的灰色的触手带着喋喋不休地呓语依然纠缠着他,把他一步步拉入深渊。
他憎恨起那个冬日对他洗礼的神父来,如果不是他吟唱着邪恶的祭词,他又怎么会被这该死的触手缠上、被这该死的呓语侵扰。
沙利叶起伏着胸膛,用力喘着气,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无力——不,他最恨,自己连爱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奢想一个爱他的人。
镜子里影映的触手渐渐缠绕上那个毫无生气的罪种,趾高气扬地拍打着他的脸颊。
似乎在讽刺着什么。
一瞬间,那镜子里冬日的阴翳竟然跨越了几万公里准确无误地投射在盥洗室的阴影中。
他看见自己的瞳孔再猛地收缩,他看见自己露出惊惧的神色,那是懦夫的神色,而那样的神色应该永远的留在那个该死的冬天里。
而不是这里!
触手拍打着镜框,祂想要挣脱旧日的束缚,祂想要继续纠缠着这个注定与祂相伴一生的人。
不要!不要!他不要!他不要接受这样该死的人生!他不该过着这样该死的人生!
他更不应该在这种该死的人生中死去!
他明明已经逃了出去!
沙利叶颤抖着,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他的谎言要被戳破了!他会被慈悲的弥赛亚如何杀死?
泪水流溢出眼眶,沙利叶惊惧地睁大了眼睛,那双猫儿的眼睛,盛满了他对自己的否定、恐惧和厌恶。
不要、不要靠近他、不要追上他,不要纠缠他。
这场噩梦怎么还不醒来!
他落入——会是那熟悉的冷戾暴烈的严冬么——
是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那人在镜子里挡住了深渊的触手的侵扰,他抱着自己,捡起了地上冻僵的蛇,塞进了自己温暖热乎的心口。
他的泪水被温柔的指尖抹掉,他的颤抖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于是传回来了可靠。
“怎么哭了?受伤了?别怕,我在,有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镜子里的那个人又和梦里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火焰的舌头舔舐着他瘦弱的躯干,传来不可言的耳语。
在那样的热气下,梦中人的声音和身后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不要哭,我在这里……不要怕……好不好?”
沙利叶脱力地跌在周潋光的怀抱里,精疲力尽地答道:“好……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