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电力学院,我遇到了苏刚的同班同学高岩,他告诉我:“苏刚,考上中国人民大学了!”
谁都知道,1977年的高考,是挤过独木桥才算赢,而苏刚,这个五年前还在工艺美术厂画搪瓷缸的人,竟直接踩进了全国最好的学府之一。
记忆突然跳回五中的红卫兵团宣传组。那时苏刚总坐在靠窗的木桌前,面前摊着钢板和铁笔,《红卫兵报》的小样在他笔下渐渐成形。他写的评论总能戳中人心,红卫兵团主任多次夸奖他。更绝的是他的钢笔字,刻在蜡纸上时,横平竖直如刀削,印出来竟和书店里的铅印书没两样。有次我帮他裁纸,看见他手腕悬着,铁笔在钢板上走得又快又稳,油墨沾在指缝里,他却笑着说:“字要立得住,人也得立得住。”
我去过他家一次,在大北一小学旁边的四合院里。推开斑驳的木门,迎面不是寻常人家的煤炉和劈柴,而是一张铺着青布的书案,砚台里的墨还泛着光,墙上挂着泛黄的字画,连墙角的青花瓷瓶都透着股文气。他母亲端来茶水时说:“这孩子,放学就躲在这儿看书,连饭都要喊三回。”那时我才懂,他刻钢板时的笃定,写文章时的通透,从来不是凭空来的。
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南湖的印染社印红卫兵袖标。苏刚站在柜台前,指着样品上的美术字说:“你看这‘红卫兵’三个字,笔锋带劲,颜色也正,咱们五中的袖标,就得用他家的。”老板听了笑:“你们这小同志,比我还懂行。”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找这家印染社,跑了南湖周边三个街区,就为了袖标上那几个字能“配得上五中的样子”。
中学毕业后,我去了电校,苏刚则进了工艺美术厂。我们渐渐断了联系,只偶尔从老同学嘴里听到他的消息——说他还在坚持看书,说他在厂里办了黑板报,字还是那么好看。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已是几十年后。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浏览新闻,标题突然跳出来:“国家档案局、中央档案馆档案馆(室)司司长苏刚,视察辽宁省档案馆新馆建设工地”。照片里的他穿着西装,头发已有些花白,却依旧挺直脊背,和当年在宣传组里那个握着铁笔的少年,重叠又分离。我盯着屏幕看了好久,突然想起他刻钢板时说的话:“字要立得住,人也得立得住。”
真正的重逢,是在五中的校庆活动上。我作为老校友回去,刚走进礼堂,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和老校长说话。“苏刚?”我试探着喊了一声。他转过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你啊!好久不见。”我们坐在当年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他说起这些年的经历,从人大毕业后进入档案系统,从基层做起,一步步走到现在,语气平淡却坚定。“还是喜欢和文字打交道,”他说,“就像当年刻钢板,看着一个个字变成有分量的东西,踏实。”
如今我们都退了休,我在长沙带外孙女,他在北京安度晚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我们却常在同学微信群里聊天。他会分享北京的雪景,我会发长沙的橘子洲头;他说起整理老档案时发现的趣事,我会聊起电力工业发展历程。有时聊着聊着,话题就会回到五中的宣传组,回到南湖边的印染社,回到那个用铁笔刻出青春的年代。
有天晚上,他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当年刻的《红卫兵报》小样,边角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配文只有一句话:“墨痕还在,年轮也在。”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在手机上敲下回复:“字立得住,人也立得住。”
窗外的湘江正泛着粼粼波光,我想起1977年那个高考,想起那个握着铁笔的少年,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被时间冲淡,就像苏刚笔下的字,就像我们心里的那份执念,早已刻进年轮里,成了永不褪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