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寺，后山，一间不对外开放的禅院。
此地没有香火，只有常年不散的檀香与药草混合的苦涩气息。
法明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那身陈旧的金色袈裟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朴素的灰色僧袍。他魁梧的身躯不再紧绷，眉宇间的悲苦也淡去不少，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
他身前，站着一名中年僧人，是他的师弟，也是金刚寺戒律院的掌管者，法严。
法严的脸上没有法明的悲苦，只有金刚寺僧人特有的，如同岩石般的冷硬。
“师兄，你未免太高看他们了。”法严的声音低沉，“一个佛子，两个元婴，一个筑基，还有一个连气息都稳不住的病秧子。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拿下，逼问出钥匙的用法，岂不更干脆？”
“你不懂。”法明缓缓睁开眼，那双一度在溶洞中老泪纵横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的忌惮。
“那个佛子，不简单。她身上的佛光，是我从未见过的纯粹，近乎于传说中的‘道’。硬来，我们或许能胜，但必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甚至可能惊动佛国那几位不问世事的老怪物。”
法明顿了顿，端起手边的苦茶，轻轻吹了吹。
“而且，真正让我不安的，不是佛子。”
“那是谁？那个元婴巅峰的京城公子哥？”法严不屑道，“不过是个温室里的花朵。”
“是那个病秧子。”法明放下茶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凝重，“我看不透他。”
“一个筑基期的随从而已。”
“随从？”法明冷笑一声，“你见过哪个随从，敢在佛子和金刚寺住持面前，大摇大摆地谈条件、敲竹杠？你见过哪个随从，能让佛子和那个钟家的疯丫头都隐隐以他为首？”
法严沉默了。溶洞中的那一幕，他也通过秘法看到了，确实处处透着诡异。
“我修行【他心通】三百载，能看穿九成九的世人心思。可看他时，却如坠云雾，一片混沌。”法明回忆着云逍那副懒散的笑容，眉头微皱，“他提的那三个条件，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每一步都踩在了点子上。要安全，要补偿，还要……好吃的斋饭。”
“这分明是羞辱！”
“不，这不是羞辱，是试探，也是一种警告。”法明摇了摇头，“他在告诉我，他知道我在演戏，但他愿意奉陪。这种有恃无恐，要么是极致的愚蠢，要么是绝对的自信。你看他，像是蠢人吗？”
法严再次沉默。
法明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无垢之城灯火通明的夜景。
“我执掌金刚寺八十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寺，到如今西域第一大宗。靠的不是佛法，而是隐忍。”他的声音悠远，“八百年前，太祖皇帝一剑平定北境万妖，何等威风。可谁又知道，那一战，佛门在背后递了多少刀子，又流了多少血？战后，大胤皇朝得了名，三宗七派得了利，我们佛门呢？只得到一个‘慈悲为怀’的虚名。”
“若非杀生大人点化，我至今还以为，我佛门的未来，只能靠念经乞讨。”法明的眼中，燃起一团野火，“我金刚寺，要做的是执掌戒律的怒目金刚，而不是任人施舍的泥塑菩萨。我要这西域百万里疆土，只闻我佛号，不闻胤皇名！”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法严浑身一震，眼中露出狂热的崇拜。
“师兄大宏愿，师弟万死不辞！”
“现在说这些还早。”法明摆了摆手，眼中的火焰隐去，“那几个小老鼠，已经进了石家的那个老鼠洞。那里我们早就探查过，是个死胡同，正好让他们安心住下。”
“那钥匙……”
“无妨。”法明成竹在胸，“只要他们还在无垢之城，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今晚，让他们好好休息。明天，我会亲自去‘请’他们，上演一出‘拯救苍生’的好戏。”
他转过身，看着法严，郑重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厨房准备最好的斋菜。另外，从我的私库里，挑一百件法宝，一些疗伤丹药，明天一并送过去。”
“师兄，这……”法严大惊，“真给？”
法明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给，为什么不给？人家是来帮我们‘拯救世界’的英雄，这点出场费，理所应当。”
“更何况，等他们进了龙脉核心，是死是活，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到时候，这些东西，自然还会回到我们手上。或许，还能多出几件更有趣的‘战利品’。”
……
与此同时，地下溶洞中。
凌风还在消化着云逍抛出的惊天信息，整个人处于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哲学思考中。
“妖气？皇道龙气？一个和尚跟这两样东西扯上关系，这要是捅到京城，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喃喃自语，脸色发白。
“所以啊，”云逍摊了摊手，“人家既然这么盛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宝库’，我们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对吧？”
这句理直气壮的“贼王宣言”终于把凌风拉回了现实。
他看着云逍，张了张嘴：“你的意思是……我们真要去他那个所谓的龙脉核心？”
“当然要去。”云逍理所当然地点头，“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跟他去。”
“那何时去？”
“我们自己去。”云逍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冷月身上，“趁他以为我们还在休养生息的时候，我们先去探探路。”
“探路？”凌风一愣。
“没错。”云逍指了指溶洞深处，“那老和尚说龙脉被污染了，魔气四溢。这个借口不错，我们正好可以拿来用。”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江湖术士的口吻：“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治病要除根。我们身为正道人士，自然要先去勘察一番地形，寻找那所谓的‘魔气源头’，为明日的‘净化’大业做好万全准备。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吧？”
凌风嘴角抽搐：“非常合理，合理到我差点就信了。”
“好了，就这么定了。”云逍拍板，“我，凌风，冷月，我们三个组成先遣小队。辩机，师姐，你们俩留守，保护好我们的‘钥匙’石开。”
“我也要去。”钟琉璃立刻凑了上来，拉住云逍的袖子。
“师姐乖，外面黑，有大妖怪，会抢你的零食。”云逍摸了摸她的头。
钟琉璃想了想，重重点头：“那我听师弟的，我在这里保护大家，你记得给我带好吃的斋饭回来。”
“一定。”云逍郑重承诺。
辩机也点了点头，她明白云逍的安排。她是佛子，目标太大，钟琉璃的破坏力又过于惊人，都不适合潜行侦查。她、凌风和冷月，一个是脑子，一个是剑修，一个是神偷，确实是侦察的最优组合。
“施主万事小心。”辩机双手合十，“若有变故，随时传讯。”
“放心。”云逍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转向一脸茫然的石开，“带路吧，少年。带我们去你家族记载中，最深、最古怪的地方。”
石开的世界观还在崩塌与重塑的循环中，他机械地点了点头，举起一盏昏暗的油灯，朝着溶洞的一条岔路走去。
这条路比他们来时的路更加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泥土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周围的石壁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灰褐色的岩石，渐渐透出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若有若无的灵气。
“是灵玉矿脉。”凌风低声道，“品质还不低，属于中品灵玉。”
冷月用手指轻轻划过石壁，秀眉微蹙：“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这些灵玉，都‘死’了。”冷月的声音很轻，“你们看，它们虽然还有玉的形态，但里面的灵性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把精华全部吸干了。”
凌风也察觉到了，他将手掌贴在石壁上，闭目感受片刻，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确实。这里的灵脉已经枯竭，而且不是自然枯竭，是被人用阵法或者秘术，在短时间内强行榨干的。”
云逍没有说话，他只是走上前，伸出舌头，在那冰凉的石壁上，轻轻舔了一下。
一股味道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没有法明所说的“魔气”的腥臭与混乱。
而是一种……极其纯粹的，被吸干能量后留下的“空虚”和“死寂”。
就像是一块被榨干了所有汁水的甘蔗渣。
“这老和尚，业务不精啊。”云逍砸了咂嘴，评价道，“撒谎都撒不圆。他说魔气污染，可魔气只会侵蚀、同化灵脉，让灵气变得驳杂狂暴。哪有把灵脉吸得这么干净的？跟蝗虫过境一样，连根毛都不剩。这手法，太工业化了，一点都不环保。”
凌风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工业化？”
云逍没解释，他知道，证据就在前面。
三人继续深入。
越往里走，灵玉矿脉被榨干的迹象就越明显，到最后，整条矿道两旁的石壁都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白色，仿佛风化了千年的骨骸。
“停下。”冷月忽然抬手，示意两人止步。
她指着前方一处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壁，压低声音：“这里有风。”
凌风凝神细听，果然，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气流从石壁的缝隙中透出。
他走上前，伸手一推，石壁纹丝不动。
“是机关。”冷月走到石壁前，仔细观察着上面的纹路，手指在几处不起眼的凸起上轻轻按动。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那面厚重的石壁，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煤灰、铁屑和桐油的味道，从缝隙中扑面而来。
凌风的鼻子动了动，脸色瞬间大变。
这味道，他太熟悉了！
京城的兵部武库，就是这个味道！
三人对视一眼，闪身进入石壁之后。
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凌风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大脑一片空白。
这里不是什么洞穴，而是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山腹。
山腹之内，灯火通明，数十座巨大的熔炉还在散发着余温。地面上，整齐地堆放着小山一样的煤炭和铁锭。
而在另一侧，一排排巨大的木架上，挂满了刚刚锻造完成、还未开锋的制式兵器！
长刀，长枪，箭矢……
旁边，还有一摞摞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铠甲，胸甲、臂甲、腿甲，一应俱全。每一件的样式都完全相同，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这里，赫然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地下兵工厂！
“我靠……”凌风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他走到一个武器架前，拿起一柄制式长刀，手都在微微颤抖。
“刀身百炼钢，内嵌破甲符文。甲胄是玄铁混入沉银，关键部位有卸力阵法……这……这全都是大胤军中校尉一级才能配备的制式装备！”
他猛地回头，看着云逍，声音都变了调。
“私造兵器，而且是军国重器！这老和尚想干嘛？他要造反啊！”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凌风的反应，比云逍预想的还要激烈。这也难怪，他爹就是刑部尚书，掌管天下刑罚，对于大胤律法的敬畏，早已刻入骨髓。而谋逆，无疑是所有罪名中，最重的那一个。
“冷静点，别激动。”云逍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现得异常平静，“现在才看出来？反射弧有点长啊，凌公子。”
“这……这还用看吗？证据确凿！兵工厂都摆在脸上了！”凌风急得团团转，“不行，我们必须立刻上报朝廷！上报镇魔司总部！”
“然后呢？”云逍反问，“等京城的援军赶到，花几个月时间，穿过半个大胤？到时候，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凌风一滞，是啊，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那怎么办？”他彻底没了主意。
云逍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悠悠地在兵工厂里踱步，像是在参观什么旅游景点。
他拿起一柄长枪，掂了掂分量，又敲了敲一面盾牌，听了听声音。
“工艺不错，用料扎实，流水线作业，标准化生产。”他煞有介事地点评，“看得出来，项目经理对品控抓得很严。唯一的缺点，就是设计上没什么新意，缺乏核心竞争力。”
凌风听得目瞪口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关心这个？”
“当然。”云逍放下盾牌，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么多的兵器铠甲，给谁用？”
这个问题，让凌风再次愣住。
是啊，金刚寺的武僧，满打满算也就几千人，根本用不了这么多装备。
云逍伸出一根手指：“我们来捋一捋。第一，老和尚骗我们，说龙脉被污染了，其实他是把整条灵玉矿脉都给榨干了，用来当这个兵工厂的能源和材料。”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他偷偷摸摸地在这里打造了足以武装一支大军的兵器铠甲。”
“现在，问题来了。”云逍看着凌风，缓缓说道，“兵器有了，兵呢？”
凌风的脑子飞速运转，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
“无垢之城……那些香客！”他失声叫道。
“宾果。”云逍打了个响指，“我们进城的时候，不觉得奇怪吗？一个边陲雄城，哪来那么多无所事事、而且一个个身强体壮、眼神彪悍的‘虔诚信徒’？他们真是来烧香拜佛的？”
“他们是……兵！”凌风的声音都在颤抖。
“没错。”云逍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就是兵。平时是信徒，穿上这身铁皮，拿起这把刀，他们就是虎狼之师。”
云逍走到山腹边缘，望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轻声说出了一句让凌风和冷月都遍体生寒的话。
“我之前还在想，那老和尚演得那么卖力，图什么？只是为了龙脉的力量？格局小了。”
“现在我明白了。”
“他不是在养什么‘魔胎’，他是在养一支军队。”
“一座城，一座兵工厂，再加上……”云逍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个无垢之城，看到了那一张张狂热而虔诚的脸。
一个可怕的数字，在他脑海中浮现。
“五十万。”
“什么五十万？”凌风下意识地问。
“五十万‘香客’。”云逍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就是金刚寺准备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