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刑者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那双刚刚才黯淡下去的金色双眸,瞬间被无尽的血色所充斥。
不是愤怒。
不是仇恨。
而是一种……信仰被连根拔起,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极致的茫然与……荒诞。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仿佛要看穿万古,看透那个声音的源头。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他想嘶吼,想质问。
可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那个声音的主人……
是五百年前,在那方寸山,灵台洞。
传他七十二变,授他筋斗祥云。
被他视若生父,刻在神魂最深处的……恩师。
菩提老祖!
“这剧本……谁写的?”云逍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当场宕机。
新手村村长摇身一变,成了最终灭世大魔王?
这比他自己被当成“云圣母”还要离谱一万倍。
他下意识地催动【通感】,试图去“品尝”那声音的源头。
结果,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瞬间冲垮了他的味蕾。
那是一种……极致的矛盾。
声音的表层,是温润的,像是春天里最和煦的风,带着草木萌发的清香。
可在那层薄薄的清香之下,却是腐烂了亿万年的尸骸堆积成的海洋,是万古生灵在绝望中发出的最后哀嚎,是凝固成实质的、黏稠到化不开的苦。
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让神魂都为之作呕的诡异“菜品”。
云逍只“尝”了一口,就差点把自己的元婴给吐出来。
他强忍着不适,看向身旁的玄奘。
玄奘的神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但他凝重的点,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微微眯起眼睛,像个挑剔的美食家,咂了咂嘴,低声评价道:“好大的手笔。将万古众生的‘求不得’之苦,熬成了一锅粥……这‘理’,歪得有点意思。”
杀生,不,此刻应该叫净琉,那双一半漆黑一半赤红的眸子,也死死盯着深渊。
她舔了舔嘴唇,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与困惑。
“这道菜……闻起来好熟悉。”
她歪了歪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食材很古老,但火候不对,调味也糟透了。像是……万古馊饭熬成的黏糊糊的粥。”
云逍听得头皮发麻。
一个说是“粥”,一个说是“馊饭粥”,你们两个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现在是美食点评环节吗?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深渊的黑暗,开始蠕动。
一道身影,缓缓地,从那无尽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并非一个由人脸组成的怪物。
而是一位仙风道骨,身穿朴素道袍的老者。
他手持拂尘,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眼神中充满了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慈悲。
仿佛就是从神话画卷中走出的隐世神仙。
他一步一步,踏着虚空而来。
每一步落下,脚下都有金莲绽放,周身环绕着玄之又玄的道韵。
完美符合世人对“菩提老祖”的一切想象。
除了……他身后那只依旧悬停在半空,由亿万人脸组成的惨白巨臂。
仙风道骨与地狱绘图。
慈悲祥和与万古之苦。
这两种极致的矛盾,在他身上完美地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让人SAN值狂掉的诡异和谐。
孙刑者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金色的妖血从嘴角不断溢出。
他看着那道身影,眼中血色褪去,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嘶哑的嗓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师……父?”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那道身影,菩-提老祖,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众人面前,目光温和地落在孙刑者身上,抚着长须,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笑容,慈祥得如同看着自己最不成器的顽劣弟子。
“徒儿,别来无恙。”
轰!
孙刑者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被这句温和的问候击碎。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口心血狂喷而出。
不是质问,不是愤怒。
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发出了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为什么!”
“俺老孙自出世以来,顽劣不堪,是你教我识礼数,懂神通!”
“俺老孙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下,是你时常入梦,点化俺心中顽石!”
“俺老孙心中,早已视你如父!”
“你为什么要骗俺!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嘶吼,到最后变成了泣不成声的哀求。
他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或者,是师父被这妖魔夺舍了肉身。
菩提老祖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还带着一丝欣慰,点了点头。
“不错,看来这五百年,你长进不少。至少,知道问‘为什么’了。”
他顿了顿,眼神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比九幽之下的寒冰还要刺骨。
“因为,为师养了你数百年,也该到了……收割的时候了。”
诛八界手里的九齿钉耙握得咯咯作响,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浮现出难以遏制的怒火。
牛魔王那仅剩的半边身躯,更是气得青筋暴起,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云逍的心,则沉到了谷底。
‘道果’。
这两个字,他从书生的遗物中看到过。
横跨数百年的骗局,终于在此刻,由骗子本人亲口证实。
孙刑者的一生,他所以为的机缘,他所敬爱的恩师……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这也太残忍了。
孙刑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菩提老祖,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最深处。
他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古佛……是那些古佛逼你的,对不对?”
他嘶吼道:“你也是被他们蛊惑,堕落成魔的!师父,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玄奘大师,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听到“古佛”二字,菩提老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那不是畏惧,也不是同伙被揭穿的恼怒。
而是一种……混合着轻蔑、厌恶,甚至是一丝怜悯的复杂情绪。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摇了摇头。
“古佛?呵呵……一群走进了死胡同,把自己玩疯了的可怜虫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玄奘身上。
那温和的眼神里,竟然破天荒地,流露出了一丝棋逢对手般的欣赏。
“玄奘,你这和尚,有点意思。”
菩提老祖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的‘理’,虽然霸道,却比那帮疯子的‘寂灭’之道,要走得更远,也更像那么回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劝诫?
“记住,灵山那帮疯子,你可千万别手软。他们……已经不算是活物了。”
云逍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他……他在说什么?
菩提老祖,这个苦佛,这个最终boSS,居然不是古佛一伙的?
听他这意思,他跟古佛那帮人,还是死对头?
那他是谁?
凭空冒出来的第三方势力?
一个比古佛还要古老,还要恐怖的存在?
整个世界观,在这一刻被搅成了一锅混沌的浆糊。
云逍感觉自己的cpU已经快要烧了。
玄奘的反应,却依旧淡定。
他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发出噼里啪啦的骨骼爆响声。
“你的废话,说完了吗?”
他看着菩提老祖,就像看着一块挡路的石头。
“说完了,就该轮到我的‘理’,来跟你讲讲道理了。”
菩提老祖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不急,不急。在跟你讲道理之前,我得先处理一下门户。”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孙刑者身上。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即将聚焦于那只猴子时,他的目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样,猛地转向了孙刑者身后的……云逍。
那一瞬间。
菩提老祖那万古不变的、温和如春风的表情,第一次……凝固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双仿佛能看透万古轮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真切切的……惊奇。
不是对强者实力的惊奇。
也不是对诡异功法的惊奇。
而是一种……像是博物学家,突然发现了一只本该在亿万年前就灭绝了的生物,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种混杂着难以置信、荒谬、以及浓厚研究兴趣的眼神。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云逍,仿佛在看一个……不该存在于此世的怪物。
云逍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通感】反馈回来的“味道”,也在那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菩提老祖的“味道”是一锅精心熬制的、表里不一的“馊饭粥”。
那么此刻,这锅粥里就像掉进了一只苍蝇,让他那完美自洽的“苦之道”,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你……”
菩提老祖看着云逍,缓缓开口,似乎想说什么。
“老骗子!你看哪里!”
一声震天的怒吼,打断了他的话。
孙刑者,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那双金色的眸子里,死寂与茫然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燃尽一切的滔天怒火。
信仰崩塌了,那就不要了。
世界观颠覆了,那就重塑。
恩师变成了仇敌……
那就亲手,将他送入地狱!
“当年,人皇陛下揭竿而起,荡清寰宇,仙界重立秩序,三界方有太平!”
孙刑者指着菩提老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你若真有这通天彻地之能,为何在那时,要躲在方寸山中,不问世事?”
“你若真是世外高人,为何天帝遣使,请你出山相助,你却避而不见?”
“俺老孙当年不懂,只当你淡泊名利。现在想来,你分明就是心怀鬼胎!”
菩提老祖的目光,终于从云逍身上挪开。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孙刑者,脸上的惊奇之色隐去,重新恢复了那副温和慈悲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像是为自己这个不开窍的徒弟感到惋惜。
“人皇?一个不错的后辈,可惜了,太过理想主义。”
“仙界?呵呵……一个早已从根子上烂掉的、腐朽的笼子罢了。他们,也配让贫道相助?”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让在场除了玄奘和净琉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本来,贫道还想多看一会儿戏。”
“但既然你们非要多管闲事……”
他摊了摊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便只好,让他们,陪着那腐朽的仙界,一同去死了。”
这番话,如同一桶火油,彻底浇在了早已濒临爆发的火药桶上。
诛八界怒吼一声,手中的九齿钉耙神光大放。
铁扇公主更是目眦欲裂,手中的芭蕉扇卷起阵阵阴风。
孙刑者,反而在此刻,平静了下来。
他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都在对方那句轻描淡写的“一同去死”中,找到了最终的答案。
多说无益。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金箍棒,遥遥指向自己曾经最敬爱的恩师。
他转头,与身旁那仅剩半边身子的牛魔王对视了一眼。
兄弟二人,无需言语。
千年前是如此,千年后,亦是如此。
先宰了眼前这个叛徒。
再去问,仙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