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深宫，烛影摇红。
周惠王枯槁如朽木，深陷在层层锦衾之中。玄色狐裘滑落肩头，露出嶙峋如柴的肩胛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要穿透那无边的黑暗，看清某些正在逼近的、令人肝胆俱裂的真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石苦涩，混杂着一种属于行将就木者的、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枯瘦胸膛的剧烈起伏。
“父王……父王！”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入内室！带着一股深夜的寒气！正是少子叔带！他华贵的锦袍下摆沾着夜露与尘土，脸上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他扑到榻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兴奋而扭曲变形：
“齐桓！姜小白！他……他在首止！纠集了天下诸侯！立……立了叔郑！为太子！！”
“他……他这是要做什么？！他这是要当周公！要当摄政王！要……要替您！替大周！定下未来的天子——！！”
“咔嚓！”一声脆响！惠王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榻边冰冷的玉如意！那坚硬的玉石竟被他生生掰下一角！碎屑刺入掌心！鲜血瞬间染红了苍白的皮肤！他却浑然不觉！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最毒的蛇咬中！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呃……呃……”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被撕裂般的嗬嗬声！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被愤怒、恐惧、彻底绝望撕裂的心脏掏出来！
“叔……叔郑……姜小白……你……你们……”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血泊里抠出！带着刻骨的怨毒！最终化作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嚎！戛然而止！
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砸回锦衾之中！那双圆睁的眼睛！死死瞪着描金绘彩的藻井！瞳孔深处！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不甘与……对这片即将倾覆山河的——最后诅咒！
“父王——！！”叔带发出一声不知是悲是喜的尖叫！他猛地转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父亲暴毙的刺激彻底焚毁！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内殿！撞开惊慌失措的内侍！扑向宫门！对着早已在阴影中等候的心腹死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开——西——门——！！”
“放狼烟——！引——犬戎——入——京——！！！”
呜——！呜——！
凄厉如鬼哭的号角声！撕裂了洛邑死寂的夜空！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的丧钟！
轰隆——！
洛阳西门！那扇象征着王畿尊严、重逾万钧的包铁巨门！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被从内部——缓缓推开！
门缝之外！是比夜色更浓稠的黑暗！是无数双在暗夜里闪烁着贪婪、凶残、嗜血绿光的眼睛！如同地狱深渊爬出的饿鬼！无声地窥伺着这座千年王城！
“嗷呜——！！！”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狼嚎与野兽咆哮的嘶吼！如同进攻的号令！瞬间点燃了城外压抑的疯狂！
“杀——！！”
“抢——！！”
“女人！金子——！！”
如同决堤的污血洪流！裹挟着腥膻恶臭！无数披着兽皮、毛发虬结、面目狰狞如鬼的犬戎蛮兵！挥舞着骨棒、石斧、锈迹斑斑的弯刀！发出意义不明的狂嚎！如同最原始的毁灭风暴！轰然撞开城门！疯狂涌入！
铁蹄踏碎了朱雀大道平整的青石板！火把点燃了雕梁画栋的百年宫室！昔日庄严肃穆的九重宫阙！瞬间沦为修罗屠场！
“救命——！”宫女的尖叫声被粗暴地掐断！化作喉咙被割开的“嗬嗬”漏气声！
“我的玉！我的金子！”内侍抱着装满珍宝的匣子没跑出几步，便被数柄骨矛从背后捅穿！血和内脏喷溅在价值连城的珠玉之上！
太庙！供奉着大周列祖列宗神位的圣殿！沉重的青铜礼器被蛮力掀翻！滚落在地！沾染上污秽的脚印和喷溅的脑浆！那些象征无上尊荣的灵位牌！被当作柴火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焦臭弥漫！
库府大门被巨木撞开！堆积如山的金饼、玉器、锦缎被疯狂地塞入肮脏的皮囊！争夺！撕扯！伴随着刀刃入肉的闷响和垂死的哀鸣！昔日象征王权富贵的珍宝！在血污与排泄物中翻滚！被践踏！被玷污！
整座洛阳城！在犬戎的狂笑与周人的惨嚎中！痛苦地呻吟！颤抖！每一块砖石！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滚烫的鲜血与绝望的泪水！
“快！护住太子——！！”一声嘶哑欲裂的狂吼！在混乱的宫墙一角炸响！
周公宰孔！这位素来以仪容端方着称的老臣！此刻冠冕歪斜！宽大的朝服被撕开数道口子！露出内里染血的白色中衣！他如同护崽的母兽！死死将年幼的太子叔郑搂在怀中！用自己衰老的身体抵挡着四面八方飞溅的流矢和疯狂奔逃的人流！
“走西门！不！西门是叔带开的！是地狱！走东华门！快——！！”宰孔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劈裂！他猛地推开一名扑上来抢夺太子腰间玉佩的乱兵！背上硬挨了一记重击！喉头一甜！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却浑然不顾！死死抱着已被吓得失声、只会本能颤抖的太子！在亲卫以血肉为代价撕开的狭窄缝隙中！连滚带爬！冲向唯一可能残存生机的东华门！
他的鞋履早已跑丢！赤足踩在滚烫的、混合着血污和碎骨的宫砖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血印！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东方！那黑暗尽头！唯一可能带来救赎的方向——齐国！临淄！
临淄霸府。
巨大的沙盘之上，洛邑的模型精致如微缩盆景。齐桓公负手立于沙盘前，玄色王袍在烛光下深沉如渊海。他手指缓缓拂过代表洛邑的城垣，指尖停留在那标注着“西门”的微小缺口上。
“报——！！”凄厉的嘶喊撕裂了霸府的宁静！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周室信使！如同血葫芦般扑入殿内！气若游丝！仅凭最后一点意志力嘶吼：
“洛……洛阳……陷落！犬戎……破西门！惠王……薨……太子……太子危殆……宰孔……宰孔护太子……奔……奔齐……求……求救——！！”
最后一个字吐出！信使头颅一歪！气绝身亡！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
死寂！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
桓公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冰封千里的寒意！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深处！骤然爆发出如同沉寂火山苏醒般的、足以焚毁天地的——狂怒与——掌控一切的——冰冷决断！
“果然——！！”两个字！如同九霄雷霆！裹挟着预言应验的磅礴威压！轰然炸响！
“首止歃血！盟誓犹在耳！今日！便是践诺之时——！！”
他猛地踏前一步！魁伟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整个沙盘！手臂如擎天巨戟！直指西方！
“隰朋——！！”
“末将在！”隰朋！这位素以迅疾如风、锋锐如电着称的悍将！早已按剑待命！眼中燃烧着嗜血的战意！一步踏出！甲叶铿然！
“点——玄甲锐骑三千——！！”桓公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刀！
“星夜兼程！直扑——洛——阳——！！”
“斩尽犬戎！诛杀逆贼叔带！拥——太子叔郑——正——位——登——基——！！”
“诺——！！”隰朋眼中精芒爆射！轰然应诺！身影如电！已冲出殿外！杀气冲霄！
洛阳！残阳如血！涂抹在断壁残垣之上。
昔日繁华的街巷已成鬼蜮。焦黑的梁木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焦臭和尸体腐败的恶臭。幸存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瓦砾堆后，眼神空洞麻木。犬戎的狂笑声和劫掠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整座城池沉浸在死寂与绝望的余烬之中。
轰隆隆——！！！
如同天边滚来的闷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西边！那被犬戎蹂躏践踏过的、洞开的巨大城门方向！
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血色残阳！以无可阻挡之势！狂飙突进！
隰朋！一骑当先！胯下神骏如龙！通体雪白！四蹄腾空！快如一道撕裂空间的白色闪电！他一身玄色鱼鳞细甲！在残阳下反射着幽冷的死亡光泽！手中那柄狭长如秋水、刃口流转着冰蓝寒芒的“风雷刃”！斜指前方！刃尖所向！空气仿佛都被切割开冰冷的裂痕！
身后！三千玄甲锐骑！如同紧随头狼的钢铁狼群！清一色轻甲弯刀！马镫铁蹄踏碎山河！卷起的烟尘形成一条咆哮的黄色巨龙！贴地狂噬！速度之快！气势之凶！如同九天降下的灭世洪流！瞬间冲垮了城门附近尚在劫掠、猝不及防的犬戎散兵！
“噗嗤！”“咔嚓！”
弯刀如雪！掠过之处！血泉喷涌！残肢断臂飞上半空！犬戎蛮兵惊恐的嚎叫瞬间被淹没在铁蹄的轰鸣与利刃切割骨肉的恐怖声响之中！如同滚汤泼雪！摧枯拉朽！
“齐……齐兵——！！”
“是隰朋——！快跑——！！”
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残存的犬戎中蔓延！他们丢下抢来的财物！如同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王宫深处！叔带正手忙脚乱地将最后几块沉重的金饼塞入皮囊！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未来的贪婪！殿外骤然响起的震天喊杀声和熟悉的齐军号角！如同九幽寒冰！瞬间将他从头浇到脚！
“不……不可能！怎么……这么快？！”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见了鬼！猛地扑到窗边！
视线尽头！那面迎风怒展、猎猎作响的“隰”字大旗！如同索命的符咒！已清晰可见！锐不可当的齐军铁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撕裂混乱！碾碎抵抗！朝着王宫核心——狂飙突进！
“西门！快！从西门走——！！”叔带发出绝望的嘶嚎！如同丧家之犬！连滚带爬！撞开殿门！连沉重的金饼皮囊都顾不上！发疯般朝着那扇曾被他亲手打开的、此刻却成为唯一生路的——西门！亡命狂奔！华贵的锦袍被荆棘挂破！玉冠滚落！披头散发！狼狈如丧家之犬！
几乎同时！
“轰——！！”
洛阳西门！那扇沾满血污的巨大门洞！
最后一股满载着劫掠而来的金银珠宝、丝绸锦缎、甚至捆绑着哭嚎少女的犬戎车队！正如同溃堤的污流！争先恐后地涌出城门！车轴辚辚！马蹄纷乱！贪婪的狂笑与少女的悲泣交织！构成一幅末日逃亡的荒诞图景！
叔带！这位大周王子！此刻如同最卑贱的流民！混杂在这股逃亡的浊流之中！被疯狂奔逃的蛮兵推搡！践踏！他惊恐地回头！只见那面“隰”字大旗！已如附骨之疽！出现在宫阙之巅！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而来！
“快！快走——！！”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扑向一辆装载着沉重箱笼的牛车！试图攀爬上去！却被一个凶悍的犬戎骑兵狠狠一鞭抽在背上！皮开肉绽！惨叫着滚落尘埃！被无数肮脏的皮靴和牛蹄践踏而过！瞬间淹没在逃亡的滚滚烟尘与绝望的哀嚎之中！再无踪影！
轰——！
沉重的宫门被隰朋一脚踹开！
殿内！一片狼藉！翻倒的鼎炉！破碎的玉器！散落的竹简！凝固的血泊！还有……角落里！几个衣不蔽体、眼神空洞、如同破碎玩偶般瑟瑟发抖的宫女……
隰朋冰冷的视线扫过这一切！最终！落在殿中央！
周公宰孔！这位老臣！此刻形容枯槁！如同燃尽的残烛！他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用自己那件早已被血污浸透、破烂不堪的朝服！紧紧包裹着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太子叔郑！
孩子似乎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昏睡过去！小脸上犹带泪痕！但呼吸尚存！
宰孔看到隰朋！那浑浊黯淡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的孩子！如同托付千斤重担般！艰难地！向前推了推！
随即！头颅一歪！气息断绝！身体却依旧保持着护卫的姿势！僵硬如石！
隰朋！这位铁血悍将！看着眼前这惨烈而悲壮的一幕！那如同万年玄冰的脸上！竟也微微动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杀意！大步上前！单膝跪地！伸出那双曾斩下无数敌酋头颅、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将昏睡中的太子叔郑！从老臣冰冷的怀抱中——轻轻抱起！
“末将隰朋！奉齐侯桓公之命！恭迎——太子殿下——！！”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死寂的宫殿中回荡！如同宣告旧时代的终结！新时代的开启！
数月后。
洛阳城垣的缺口被新土和巨木勉强填补，焦黑的痕迹被雨水冲刷，露出底下斑驳的旧痕。太庙的废墟被清理，残存的青铜礼器被重新擦亮，在阳光下反射着劫后余生的、略显黯淡的光泽。
东郊圜丘。
新筑的祭坛高耸！黄土夯得坚实！坛顶！巨大的青铜礼器阵列森严！牺牲的牛羊在祭坛下发出低沉的哞叫！檀香青烟笔直！冲上湛蓝的天宇！
周襄王！叔郑！一身崭新的玄色冕服！虽略显宽大！却已初具威仪！他立于圜丘之巅！在隰朋与宰孔（已由新君追封）族中贤者扶持下！稚嫩而庄重地举起沉重的玉圭！对着苍茫天地！对着列祖列宗的神位！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叔郑！承天命！继大统……”
清朗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郊野上回荡！随着风！飘向远方！
坛下！劫后余生的洛邑百姓！密密麻麻跪伏在地！他们脸上泪痕未干！衣襟上还沾着亲人的血污！但此刻！那麻木绝望的眼神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一丝对“秩序”回归的、卑微而虔诚的期盼！
“天子万年——！！”
“大周万年——！！”
稀稀落落！继而汇聚成潮的呼喊声！如同春雷滚过荒芜的大地！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带着对新生的渴望！在洛阳城的上空久久回荡！
隰朋！按剑肃立于祭坛一侧！玄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目光如鹰隼！扫过欢呼的人群！扫过那勉强修复的城墙！扫过远处王宫方向尚未清理干净的断壁残垣！最后！定格在祭坛上那个小小的、努力挺直腰背的新君身上！
他缓缓抬头！望向东方！临淄的方向！
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并非笑容！
而是一种……任务完成的、冰冷的确认！
霸戟所指！王鼎重铸！
然而！
这祭坛下的欢呼！这祭坛上的青烟！这勉强弥合的裂痕……
在这位身经百战的悍将眼中！
不过是大争之世！
一道……被强行缝合的、依旧渗着血的——巨大伤疤！
风！卷起祭坛边缘的尘土！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新君的冕旒！掠过隰朋冰冷的玄甲！掠过百姓含泪的眼眸！向着更远、更不可测的乱世深处……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