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承白离开后，程正则一个人在客厅坐了许久许久。
佣人不敢上前打扰，进来看了几眼，又默默退了出去。
一直到天色破晓，外面的天空越来越亮。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的清脆声响，程正则回头，看见他的太太牵着恩格的手下楼，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书包，微微弯着腰，在微笑着低声叮嘱恩格什么。
恩格也不嫌她烦人，一直在用力点头。
程正则工作很忙，很少去管家里的事情，听管家说，恩格跟这位‘后妈’相处非常好，一直都很听她的话。
“程先生？”
看见他，程太太有些意外，随后冲他温柔一笑：“早，您也要去上班吗？”
结婚好几年了，他们相处的时间非常少，日常交流几乎为零。
对外说是夫妻，其实客气得不像是同住一个屋檐之下。
程正则认真地看着她，开始在脑海里思索有关这个女人的回忆，思考当初结婚时她的态度，思考她嫁进来后看见多出来一个儿子时的反应，思考这些年面对守活寡几乎没有丈夫的婚姻时她的生活状态……
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程正则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一个被父亲拿来政治联姻的女人，她没有崩溃哭泣麻木绝望，一点不担心未来丈夫是个跟她父亲一样的禽兽。
就仿佛，已经了解了未来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子，给出了无限的包容跟爱，很认真地去经营一段没有丈夫只有儿子的婚姻。
就好像，她一早就做好了没有丈夫的打算……
多年婚姻里，她努力在丈夫面前活成一个怯懦没有存在感的透明人，活成所有人口中美貌单纯又可怜的花瓶太太。
“程先生，我送恩格去上学了，再见。”
她像往常一样没有过多关注程正则，自然没有发现程正则始终落在她身上的，带有探究打量意味的眼神，见恩格已经跟自己父亲打过招呼后，便如往常一样准备出门去了。
程正则忽然开口：“艾尔薇娅。”
是她的名字，这几乎是结婚多年来，程正则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艾尔薇娅愣了下，没想到他会叫自己，回头疑惑道：“程先生您叫我？”
“过来。”
艾尔薇娅看了看身边的恩格，恩格也觉得奇怪，他是知道艾尔薇娅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也知道他们感情一般。
舅舅跟他说过爸爸跟妈妈是政治联姻。
他问舅舅什么是政治联姻，舅舅摸着下巴仔细思考了十秒，跟他说：“政治联姻就是两个人没有感情，但是必须为了利益结婚，他们不爱对方，但他们也可能是朋友。”
舅舅搓揉着他的小脸蛋，笑着问他：“你喜欢艾尔薇娅吗？”
他用力点头，大声道：“喜欢！”
“我也喜欢。”舅舅点点他的小鼻子，“但你爸爸不喜欢，娶艾尔薇娅是帮她，这种就是政治联姻。”
这么多年照顾恩格日常的是艾尔薇娅，但程正则也并非甩手掌柜，一个月里总会抽出一周时间陪伴恩格。
他对外冷漠，却并非那种独断专行的严父。
除了原则问题，几乎很少去严厉批评恩格。
恩格这么多年没见父母有过什么交流，尤其爸爸，对妈妈说过的话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此时见他忽然叫艾尔薇娅，以为他知道了前几天艾尔薇娅包庇他在学校打架的事情，便立即松开艾尔薇娅的手，跑上前，问程正则：“爸爸你是不是叫我？”
程正则没看他，视线依旧落在对方身上，又叫了一遍：“艾尔薇娅，过来。”
艾尔薇娅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走到他面前站定，双手交叠，优雅地放在身前，说：“程先生，您叫我。”
程正则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道：“手。”
艾尔薇娅看向恩格，恩格也疑惑地看向她。
母子俩茫然对视几秒，不约而同耸肩挑眉，露出古怪表情，仿佛在无声地吐槽——
你爸爸\/你老公今天真奇怪。
艾尔薇娅把手伸出去，没有放在程正则手上，隔着几厘米的距离覆盖在他掌心。
她应该是准备送完恩格去上学，就跟某个太太去参加舞会或者喝下午茶，身上穿的是洁白的小礼服，亮丽的乌发梳的整整齐齐，手上戴着双同色手套。
程正则说：“把手套取下来。”
艾尔薇娅跟恩格对视一眼后，听话地将手套取了下来，露出一双雪白纤细的手。
程正则没等她发出疑问，直接握住她右手，将她的手翻了过来，掌心朝上。
然后用指腹细细地摸索过她掌心跟指腹的位置，摸到了一层已经不太明显的薄茧。
艾尔薇娅解释道：“我的爸爸不喜欢我，所以我从小就会做一些活儿，比如缝补还有洗衣，我还会拿斧子去丛林里砍一些木头做小玩具，那时候没人心疼我，手上就留下了很多茧。”
她性格内敛，看见外人总是笑得十分羞涩，但对着程正则时还好，羞涩更像是温柔。
艾尔薇娅笑着说：“幸好遇见了程先生，我现在才能拥有这样幸福快乐的日子。”
说完她又赶紧补充，“不过程先生请放心，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是我的东西我一定不会妄想，等将来你找到恩格的生母，您的太太了，我一定会把程太太的位置还回去的。”
“自知之明？”
程正则似乎愣了一瞬，声音如往常那样冷淡，却似乎很轻地笑了下：“不是你的东西，你不会妄想？”
艾尔薇娅似乎发现了他今天有些不对劲。
正准备将手收回来，却发现对方握的很紧，且因为她往回收的动作，开始越握越紧。
她忍不住皱了下眉，抬头看他，声音还是原来的温柔中带几分胆怯的声音：“程先生，恩格上课快要迟到了。”
程正则直接叫来了管家，看着恩格，道：“太太今天有事，约克，你送恩格去上学。”
约克点头：“好的先生。”
恩格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约克抱出去了，只来得及喊一句爸爸。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
程正则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似乎想看她会不会自己坦白些什么。
忽然，艾尔薇娅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她的一只手还被沙发上坐着的程正则紧握着不肯松，看上去，就像是被吓到了，吓的跌坐在地。
“程先生，我……我是不小心犯了什么错吗？还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艾尔薇娅抬起头，眼睫已经湿润，哭的梨花带雨。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艾尔薇娅？”程正则握住她发抖的手。
艾尔薇娅用力摇头，似乎真的吓坏了，一如她多年展现出来的性格那样怯懦胆小，不停摇头：“没有，程先生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每天就是送恩格上学，然后……”
程正则并未理会她的哭泣，打量着她掌心与指腹的薄茧，问道：“程太太，每天戴着手套练枪跟练刀，不会觉得很碍手吗？”
艾尔薇娅丝毫反应也无，还是在胆怯害怕地哭泣。
根本问不出来什么。
那天的对峙以艾尔薇娅哭的梨花带雨，哭的气都快喘不上来结束，程正则从客厅出来后，佣人立即跑了进去，紧张地扶起地上几乎晕过去的艾尔薇娅。
第二天早上，程正则出门赴宁言的约时，看见了本该在学校读书的程锦。
他拉开车门上来，坐在旁边，皱眉道：“哥，就算你跟艾尔薇娅没有感情，你也不能家暴她啊！”
程正则没有说话，车辆启动。
到酒店后，一直到宁言出现在视野里，不停问程正则昨天到底跟艾尔薇娅说了什么，为什么艾尔薇娅会哭的那么厉害的程锦，才终于停下嘴巴。
明明是专门来赴约，这约还是他提的，但程锦不明白他哥为什么一直不出去。
现在还说宁言不是他嫂子。
还说横刀夺爱的不是喻承白，而是他自己？
他哥真的没事吗？
“小锦。”程正则忽然喊他。
“嗯？怎么了哥？”
“你第一次见到宁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好看啊，身手很好，他还教我怎么打劫跟怎么用蝴蝶刀。”程锦想了想，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所以语气里充满了遗憾，“所以他真的不是我嫂子？”
程正则反问：“你觉得恩格可能是一个男人生的吗？”
程锦张了张嘴，还是坚持原来的观点：“说不定他是女扮男装呢？梁山伯跟祝英台不就是这么演的吗？”
“你觉得他温柔吗？”程正则转头看他。
“温柔，之前我被他跟他朋友捂着嘴一起躲床底下的时候，他怕我撞到头还专门拿手给我挡一下床板。所以我觉得温柔这个词可能乍一看没办法形容他，但他就是温柔的。”
“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很难会有人不喜欢这种又温柔又厉害还好看的人吧？”程锦两只手托着腮，自信地笑道，“就像我在学校里，大家也非常喜欢我那样，因为我聪明、勇敢、仗义，最重要的是我有钱还大方！”
“他在NcA工作。”
程锦愣了下，很快哇道：“好厉害啊！听说这个单位很难进！”
程正则问他：“你将来想去那里工作吗？”
“不想。”他想也没想道，“我喜欢画画，我要当艺术家，就是以后死了能挂我们学校墙上的那种，所有人提起我都是哇塞那个长得又帅画画还超厉害的大师！”
程正则看着他，说：“你从小运动天赋就很高，17岁的时候我教你打枪，你比约克打的还好，擒拿学了一个月，比别人学了几年的都厉害。”
程锦打断他：“可是哥，没人规定了擅长就一定喜欢啊。”
程正则愣了下，失神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程锦继续道：“就像我跟学长他们去支教，很多孩子小小年纪就会做饭，你可以说他擅长，但难道他喜欢吗？可能喜欢吧，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可以选择的东西太少，所以他才喜欢呢？”
良久，程正则笑了下，轻声道：“你说的对。”
程锦也笑了，“对吧？我就很喜欢读书，喜欢画画，喜欢所有充满艺术气息的东西。”
他转头看向外面，粉色长发的青年等了近三个小时，终于破防了。
隔着玻璃听不见声音，但能通过嘴形跟表情判断，他应该是在跟电话里的人控诉。
骂放他鸽子的程正则是畜生，骂自己是大傻逼才等这么久。
程锦担忧道：“他好像在骂我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哎，哥，真的不出去道个歉吗？他下次见面不会冲你开枪吧？”
程正则说：“他在NcA的网络犯罪部门，没有配枪。”
“可他以前是最厉害的杀手啊，偷一把枪很容易吧？我们还是出去道个歉吧，就说路上堵车了。”
程正则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是管家约克打过来的，接通后，是约克急切慌张的声音：“先生！太太不见了！太太跟少爷都不见了！早上佣人进去叫太太起床，太太不在，还有，先生您的保险柜被打开了！”
“里面的现金跟黄金都不见了！”
“先生！太太跟少爷是不是被绑匪绑架了？！”
程正则的过分冷静跟约克的过分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好像失踪的老婆儿子跟保险柜里的现金黄金是约克的，并不是他的一样。
“好的，我马上回来。”
他起身，程锦也跟着起身，慌张道：“艾尔薇娅跟恩格不见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哥你昨天打她，所以她回娘……”
程正则打断道：“我没有打她。”
程锦不解：“那为什么会突然不见？家里那么多保镖，怎么会有绑架犯混的进来呢？”
“我回去处理。”程正则回头，最后看了眼外面还在激情开麦的宁言，对准备跟他一起回去的程锦道，“你留下来，去帮我跟他道个歉吧。”
“？”
程锦震惊抬头，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暴躁得像一头即将失控的藏獒的宁言，懵逼：“我去？”
程正则已经从司机手里接过了车钥匙，叮嘱司机跟保镖跟着他后，便道：“对，你去。”
“为什么啊？哥，我会被打的！”
“不会，他温柔。”
“什么不会啊，你早说让我去啊，现在都晾别人这么久了，他真的会打死我……哥？哥！！”
程正则已经推开门出去了。
没办法，程锦拿起桌上没喝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给自己壮完胆后，深吸一口气，拉开门视死如归地冲去了外面的露台。
宁言正在对着电话那头的喻承白破口大骂，喻承白还在赶来的路上，想安抚几句，都找不到可以插嘴的地方，又不敢让他别骂脏话，担心自己被殃及池鱼。
骂着骂着，声音忽然停了。
喻承白感到意外，喊他：“阿言？”
没有回答。
电话被挂断了。
“我哥家里出了点事儿，所以赶不过来了，让我来跟你说一声。”程锦露出爽朗笑容，但其实已经紧张到疯狂搓手指，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真诚，而不是心虚。
不然，真可能挨打。
毕竟晾了别人快三个小时。
宁言看着他，没有说话，脸上已经看不出刚才对着电话疯狂咆哮骂街的模样，似乎真有些像刚才程锦说的那样——温柔。
程锦见他不说话，更紧张了，立即并起三指：“我发誓我哥真不是故意不来的，艾尔薇……我嫂子她带着孩子回家了，我哥很着急！真的！”
“没事。”
宁言还是看着他，这会儿不骂街了，不爆粗了，像个极为符合他这副皮囊的温柔美人。
看人的眼神十分专注认真。
“小锦，你坐着吧。”宁言把手机放在桌上，一只手托着腮，冲着他笑。
程锦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坐下的时候好像看见他放手机的时候手抖了下。
“你还在读书吗？”
“对。”
“你学的是什么呀？”
“艺术，就是画画那些，有时候会帮我老师一起办展。”
“哇，好厉害，忙吗？会不会很累？”
“不会啊，很轻松，很好玩。对了，我们学校下个月要办展，你要不要过来看？”
“可以吗？”
“当然啦！”
半年前，就在这里，他们其实见过。
以为是初见，其实是故人相见不相识。
命运欠下的那场久别重逢，会有人想方设法去补上。
一次不够，那就两次。
——全文完——
（别走，明天还有京城F4的番外，我最爱的F4还有点儿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