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联勤保障部队第九二〇医院的大门前，两排高大的香樟树像列队的士兵，枝桠在冬日的晴空里舒展成疏朗的剪影。等的士车的师傅停稳车，几乎是小跑着绕到后排，拉开车门时，手不小心撞到了门框，他“嘶”了一声，却顾不上揉，先扶住母亲的胳膊：“妈，慢点，我扶您。”
陈秀芸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在昆华医院时，眉宇间的焦灼淡了些。她搭着儿子的手，缓缓挪下车，脚刚沾地，就忍不住晃了晃——坐了一天车，晕车的劲儿还没过去，双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发飘。“晕得慌……”她低声说，额头抵在陈景辰的肩膀上，呼吸带着淡淡的酸味。
“忍忍妈，进去就好了。”陈景辰半扶半抱着母亲，转头对父亲和妹妹说，“爸，你把后备箱的包拿上，芷雅，帮我看看妈有没有落下啥东西。”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落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碎金似的光点随着风轻轻晃动，像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时哼的歌谣。
医院大厅比昆华医院安静许多，米白色的地砖擦得锃亮，映出头顶吊灯的影子。穿军装的医护人员迈着沉稳的步子穿梭其间，军绿色的身影和白大褂交织在一起，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秩序感。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很淡，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樟叶清香，竟不觉得刺鼻。
“妈，咱们先进大厅歇歇。”陈景辰扶着母亲走到大厅角落的休息区，那里摆着一排深蓝色的布艺沙发，比塑料椅舒服多了。他让母亲坐下，又从父亲手里接过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去：“喝点温水，漱漱口。”
陈秀芸小口啜着水，眼神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墙上挂着“为军为民 救死扶伤”的标语，电子屏上滚动着专家介绍，照片里的医生穿着军装，神情严肃又温和。“这医院……真干净。”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那里的布料柔软厚实。
“部队医院，管理严。”陈景辰蹲在母亲面前，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妈，您在这儿坐着，我去取号。登记的时候人可能多，您先歇会儿，大医院都得排队，取到号也不会立刻轮到咱们，正好让您缓口气，行不？”
母亲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听你的。今天坐了一天车，骨头都像散了架，晕车也晕得凶，刚才在楼下差点吐了……”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眉头蹙成个小疙瘩，“给你添麻烦了。”
“说啥呢妈。”陈景辰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还是凉的，却比刚才多了点温度，“您养我小，我养您老，这不是应该的吗？”他转头看向父亲和妹妹，“爸，芷雅，你们在这儿陪着妈，我去挂号处，很快就回来。”
“去吧去吧，放心。”父亲挥挥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块刚烤的玉米饼，“让你妈垫垫肚子，她早上就吃了两口粥。”
陈芷雅接过玉米饼，用纸巾擦了擦，小心翼翼地递到母亲嘴边：“妈，吃点，不然待会儿检查该没力气了。”母亲小口咬着，饼的香甜混着玉米的清香在空气里散开，陈景辰看着这一幕，心里暖烘烘的，转身快步往挂号处走去。
挂号处的队伍不长，前面只有两个人。陈景辰站在队尾，目光扫过墙上的指示牌，“心血管科挂号处”几个红色的字格外醒目。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去镇卫生院打针，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站在长长的队伍里，说“打完针妈给你买糖吃”。
轮到他时，他报上母亲的名字和预约号，工作人员熟练地操作着电脑，打印机“滋滋”响了两声，吐出一张浅绿色的挂号单。“三楼心血管内科，307诊室，前面还有三位病人，请耐心等待。”工作人员的声音清晰温和，递给他一个就诊卡，“这是就诊卡，检查单都存在里面。”
“谢谢。”陈景辰接过挂号单和就诊卡，指尖触到卡片冰凉的塑料外壳，心里踏实了不少。他低头看了看挂号单，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陈秀芸”三个字被印得方方正正，像母亲做人的性子，规规矩矩，从不逾矩。
往回走时，他特意绕到大厅的自动售货机旁，买了瓶温热的牛奶。母亲胃不好，喝凉的容易不舒服。走到休息区，看见妹妹正给母亲揉肩膀，父亲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收音机，正小声听着戏曲，母亲靠在沙发上，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比刚才放松多了。
“妈，号取来了。”陈景辰走过去，把牛奶递给母亲，“喝点热牛奶，暖暖胃。”母亲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瓶身，愣了愣，随即小口喝了起来。
“挂到了就好，挂到了就好。”父亲念叨着，声音中带着一些激动，“刚才芷雅说，这医院的医生都是部队里的，技术好得很。”
“那肯定的。”陈芷雅帮母亲理了理头发，“我同事的公公去年在这里做的心脏手术，现在能下地干活了呢。”
陈景辰看了看时间，两点四十：“妈，咱们该上去了，您挂的科室在三楼，咱们坐电梯上去。”他扶着母亲站起来，母亲的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但比刚才稳多了。“爸，您拿好就诊卡和挂号单，芷雅，帮妈拎着包。”
一行人往电梯口走，电梯门正好打开，里面出来几个穿病号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说说笑笑的，看不出太多病容。陈景辰让父母和妹妹先进去，自己最后一个进电梯，按下“3”的按钮。电梯缓缓上升，轿厢里的显示屏数字跳动着，1、2、3……他看着母亲映在电梯壁上的影子，突然觉得，只要能让母亲好起来，再难的路他都愿意走。
到了三楼，走廊铺着浅灰色的防滑地板，墙壁上挂着淡雅的山水画，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茶香，和楼下的氛围一样，安静又平和。心血管内科的指示牌在走廊尽头，箭头指向一扇玻璃门，门内隐约能看见候诊的人影。
“就是这儿了。”陈景辰扶着母亲走到玻璃门前，轻轻推开。里面是个宽敞的候诊区，靠墙摆着两排蓝色的座椅，坐着几个候诊的病人，大多是老人，身边陪着儿女，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不像昆华医院那样嘈杂。
“妈，您坐这儿。”陈景辰扶着母亲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阳光好，能晒到太阳。窗外是医院的后花园，几株腊梅开得正艳，金黄的花瓣在寒风里微微颤动，暗香浮动。“您看这花，开得多好。”他指着腊梅说，想让母亲转移注意力。
母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亮了亮：“是腊梅呢，咱家院子里以前也种过一棵，每年冬天都开得香喷喷的。”她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些，“后来盖猪圈，给刨了，你爸还心疼了好几天。”
“等您病好了，回去咱再种一棵，种在堂屋门口，让您一开门就能闻见香味。”陈景辰笑着说，心里盘算着，等母亲好了，不仅要种腊梅，还要把院子里的土路修成水泥地，把漏雨的屋顶换成彩钢板，让父母住着舒坦。
父亲坐在旁边，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记着母亲病情的那一页，递给陈景辰：“等下医生问，你把这些都跟医生说说，我这记性，怕忘了啥。”本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是父亲一笔一划写的，“头晕、水肿、发热”几个字被圈了又圈，旁边还画着小问号。
“爸，我记着呢。”陈景辰把本子收好，“您放心。”
陈芷雅从包里掏出个小镜子，给母亲理了理头发：“妈，您精神点，医生看了也放心。”母亲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的人虽然憔悴，眼神里却有了光，不再是来时那种惶恐不安。
候诊区的电子屏上滚动着叫号信息，“陈秀芸，307诊室”几个字还没出现。陈景辰看了看时间，两点五十五：“妈，前面还有三个人，估计还有十多分钟才到咱们，您再歇歇，晒晒太阳暖和。”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母亲身上，像盖了层薄被，暖融融的。母亲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似乎在回忆院子里那棵腊梅的样子。陈景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安详的睡颜，心里一片宁静。刚才在昆华医院的焦灼、担心、无助，此刻都被这暖阳和淡淡的梅香抚平了。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冬天的暖阳里做针线活，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鬓角的碎发泛着金光，他趴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她飞针走线，把一块块碎布拼成暖和的棉鞋。那时的日子虽然穷，心里却踏实，知道只要有母亲在，天塌下来都不怕。
现在，他长大了，轮到他来守护母亲了。他看着父亲在旁边轻轻给母亲掖了掖衣角，看着妹妹拿出手机悄悄拍下母亲晒太阳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力量——不管检查结果如何，不管未来有多少困难，他都会像小时候母亲守护他那样，守护好母亲，守护好这个家。
“下一位，陈秀芸，307诊室。”电子屏上的名字亮了起来，广播里传来清晰的叫号声。
陈景辰立刻站起来，扶住母亲：“妈，到咱们了。”
母亲睁开眼，点了点头，被儿子和女儿一左一右扶着，慢慢往307诊室走去。父亲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记着病情的小本子，脚步沉稳而坚定。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串紧紧相连的脚印，朝着诊室的方向，朝着希望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