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有觉悟。”
皇帝端坐上首，看够两人的热闹，总算是开了贵口。
“有想法、有野心，这就很好。”
他微微笑着，并不觉得被图南的这番直言冒犯到，反倒显出欣赏之色，甚至语调中带着一种奇怪的心满意足。
这基本就代表图南的这次小考顺利通过，皇帝应该是放过了她。
这番回话，是她从青狐狸提供的那些资料推断的，就是龙靖渊上位后推行的种种政策。
这位压制老臣、制衡贵族、手握军权，频频对全民宣讲。
他绝对不是一位只求守成的帝王，一定有一个埋得很深的、全局性的决策。那就意味着他需要更多敢拼敢闯又效忠他的纯臣。
不管图南自身是否能成为这种人，她在海恩面前的这番表态也不会被皇帝拒绝。
果然，夸完图南后，皇帝开始敲打起海恩。
“听到了？你怎么看？”他看似温和地询问这位近臣的看法。
海恩能怎么看？皇帝这摆明被图南这番话哄得颇为开心，还金口玉言给出了定论。
海恩很沉默。
帝王的表情冷了下来，他轻哼一声，批评道：“你呢，一贯就是求稳、万事讲求完美。但就是缺点魄力。”
“看看，孔嘉木马上都要升将级了。你呢？”他不太满意地审视海恩，“你在现在这个位置上还打算呆多久？怎么……你是来我手下给自己存嫁妆的？”
帝王嘴毒起来无人能敌。
“臣不敢，臣对手上事务从来尽职尽责。”海恩感到难堪，特别是在图南面前被帝王拿自己和孔嘉木比较。
“尽职尽责……”帝王双手交叉捏着指骨，不满。“这只能说明你合格，这对你来说就够了？”
“出息。”他不顾海恩垂得更低的头，琢磨了一番，直接找了件事安排下去。
“孔嘉木手上在查的那件事，你去接手！”帝王冷笑。“看看他，都要授勋了还忙着往外跑，这下估计还要怪我把他的功劳抢了。”
“臣……遵命。”
“刀不磨不快，这事的牵扯可不小，你可别手软，去吧。”皇帝挥挥手示意此事到此为止。
海恩沉默地退出书房，在门口略停了片刻，终是无言转身。
皇帝看海恩走远，这才屈尊搭理立在眼前，心却飘忽的人。
“纯臣，嗯？”他品味这两个字，摇摇头。
“你既然要走纯臣之路，就别想着半路回头。首尾两端可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对方是皇帝，既是因为机缘，也是能力。
他就能做到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犹豫。短短几天，面对臣子的牺牲，他就已经显得游刃有余。
“陛下，请您暂且当做我修炼不到位吧。”确实是图南自己，主动把一切推进到眼前这个地步。
她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外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道：“我能去送送他吗？”
皇帝随意挥挥手，爽快答应了。
***
海恩在这条走过无数遍的出宫的道路上，思绪放空。寒风吹着他的额发，打在眼睛上，有轻微的刺痛感。
“海恩。”
他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扯回心神。
是图南，她的眼中只有他，她正顶着风，直追着他而来。
海恩永远会因图南奔向他而快乐。无论什么时候，就算是现在，她刚伤了他的心。
“怎么不加件衣服。”室内的温度很舒适，图南的穿着并不适合寒冷的室外，海恩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
图南被衣服上的体温环绕，她垂着头，只是说。
“我送你。”
“好。”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笔直的宫前大道上，两边只有守卫偶尔被两人越过，让他们知道这不是毫无变化、永无止境的一段路。
“你……是真的想要自己打拼么？”还是海恩忍不住，开口。
他在刚才脑中出现的居然是那天他和孔嘉木一起听到的图南对顾绿海说的那些话。
也许一切都有迹可循。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幸福……”海恩低声复述图南曾经说过的这句话，他终于认真问道：“你想要为陛下效力，是因为你自己希望如此么？图南。”
图南愣了下，她仔细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她发现……
“是的，海恩。我不想过被安排好的一生。”
她扯了扯衣领，弯了弯眼睛。
“我和你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区别的。”她侧头看了眼身边有些迷惑的海恩，解释。
“你还记得你为何从海魂星出来么？因为你不想过被框住的一生。你不认可、不服从、觉得外面的世界可以任你翱翔。”
“这里。”图南顿了顿，“就像海魂星之于你。”
“满是限制，规矩，早就为我铺好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而我现在终于抓住机会……我无法放弃。”
她抱歉地笑了笑。
“就算你不认可，就算对不起你。”
海恩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但却总觉得这些话又理应如此。每一个字，好像都是他曾经的所思、所想。所以图南一直过得都如同他少年时期一样压抑么？
“那……孔嘉木呢？”他仍然感到不甘心，如果图南在他身边感受不到这种安全感，难道孔嘉木就能给她？
“我之前就说过，我不是个好雌兽。”图南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我甚至没法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利用……我真自私，手段真脏，是么？”
海恩今天格外沉默。
他没有和以往一样立刻哄图南，说她并没有错。
他没法代表好友说什么，他也没有立场。
而且此刻他自己都仍然很难受。
“可是你起码是个很好的母亲。”海恩很慢很慢地说着，他逃离海魂星，从法理上，违背了和顾绿海的婚约，但他越来越不觉得那是“错误”。
“如果你真的自私，你可以选择把孩子丢给丈夫。你当时已经那么难了，可你仍然选择带着孩子一起。”
“这一路……你一定面对了很多，但你一刻也没想过放弃他们。”
“婚姻是我以为的你最需要的东西，但如果你不需要，那也没关系。”
海恩眼珠子转了转，他想通了什么，整个人更坚定起来。
“我庆幸我们已经有了孩子。我想明白了，图南，你没有安全感，你有自己的野心，这都没关系，孩子就是我们的最强契约，只要他在，你和我，就永远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
图南竟无言以对。
海恩把她的话抢走了，这本来是她下一段打算对他说的内容。
她既希望海恩现在放手，又奢望他后面还能回来。
她这个……大骗子。
道路再长，也有尽头，当两人终于走到宫门口时，两人双双停住。
海恩看了她很久，弯腰托起她的手，他微凉又柔软的唇贴在她的手背。
“我站得不够高，给不了你要的安全感。”
“也许当我可以给你所有支持的时候，你就不会再彷徨，图南。”
他的眼中终于燃起了野心。
在图南的目送下，他没再回头，走出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