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还真坐直张望了一下门口。
贾琏只匆匆说了一句人来了，也不知道来是因为什么。
她正要开口说话时，平儿匆匆进来。
“外头的婆子传话说，二爷叫了点心。”
王熙凤微微皱眉。
跟平儿说了几款点心，便让她去了。
最后送到书房的点心是姑嫂饼跟茶食三珍。
黄玉林看到姑嫂饼时已是一愣，等贾琏把另外一个食盒打开，湖州酥糖、椒盐桃片、牛皮糖攒成的点心碟子放到桌子上，便笑了起来，赞道：
“王家女，果然，厉害得紧。”
人家把他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连他母亲来自湖州都记在心上。怪道能给盐政出主意，还能得了林如海的认可。
贾琏倒真的没留意这个，但黄玉林夸了，他便受用。
只把婆子一并奉上一小铜壶热汤一人倒了一杯。
琥珀色，滚烫的茶水入杯，蒸腾出来是辣辣的姜味，带着甜香。
小口饮下，配着咸甜可口的点心，身体立刻便暖和起来。
屋里的气氛缓和许多。
贾琏等两位长辈都吃了，才掂起一口酥糖含在嘴里，缓缓说道：
“官盐价高质劣，私盐横行无忌，盐商夹在中间，既要应付朝廷课税，又要打点各路关卡，最后赚的银子，倒有大半填了别人的腰包。皇上这税也没收上来多少。这些都是老生常谈。”
“姑丈的法子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什么万全之策，那天我跟我家凤哥儿说起，凤哥儿只说我跟我姑丈都想岔了。”
“这世上，原无万全之策，只有恰合时宜。”
“比如，两淮拟推行盐引改制，废黜旧引，另发新券票。凡纳银百万两者，可获永业盐票，世代承袭，不再受逐年更换之苦。”
黄玉林扫了贾琏一眼，打断贾琏的话嗤笑道：
“朝廷一缺银子，倒成了最慈悲的和尚，干脆让我们割肉喂鹰？一直长肉一直割？”
贾琏也不恼，只摇头道：
“叔倒是给点耐心。后面还有，如若改制，实则为以商制私。持永业盐引者，可自募盐丁，稽查私贩。所获私盐，三成归官，七成自留。”
黄玉林手中茶盏一顿。
贾琏继续道：
“世叔若愿为盐商表率，率先纳银认购，不但可得朝廷嘉奖，更能借此整合两淮盐路。届时，那些零散私贩，是收编还是剿灭，还不是您一句话？”
黄玉林当然能听懂后面这一段话的分量。
不得不说，他真动心了。
思虑良久，他看向林如海，道：
“手笔真能这么大？”
前面的林如海所说的盐票他只觉有新意，但说到底是换汤不换药，一朝天子一朝叫法。
所以，回去以后，他虽是开始筹钱，但还在琢磨如何才能从中得最大的利。
现在贾琏这全新的诱饵抛出来，他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吞。
林如海将手中帕子慢条斯理的叠成方块，看黄玉林的眼神跟着帕子闪动，才笑道：
“我也觉得不错。”
别的不说，王熙凤有一句话很妙。
在淮扬，实则他们无人可信，连盐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想活命的人最可信。
他想活，黄玉林也想活。
万隆帝在乎的真的是盐政腐烂么？
不是。
万隆帝在乎的是这盐生出来的钱能不能到他手里，用在这被太上皇浮夸治世后被掏空的国度。
林如海原本只是一门心思为民，为了万隆帝的知遇之恩。贾琏跟王熙凤时不时的一两句话，对他便如醍醐灌顶。
这一国一家重中之重的盐政乱象，终归源自于天家父子的矛盾。
中间获利的这些人也都懂。
所以这淮扬的人，实际并不愿意这父子之间的矛盾早早落下帷幕分出胜负。
他们在这中间搅风搅雨，暗暗的把水搅得更浑。
林如海站起身来，语气沉重：
“黄兄想必也知道，过去五年，两淮的盐税交到朝廷的，连五成都不到。被谁拿走了，你我心中也有数。”
“林家人都是读圣贤书读了多年的，天真自然有一段抱负。我家祖父当年也颇得圣心，曾见盐税账目混乱，国库岁入十不存一。可一个没有实权的侯爷能做什么？做多了遭忌讳，做少了没有用。最终远离朝廷郁郁而终。如今，新帝登基，百废待举，偏偏上位者眷恋权势不能放手，且越发妄为，来日改换朝廷，未必不会继续加赋于民。届时天下动荡，谁能独善其身？”
黄玉林如先前林如海一般，也只沉默不语。
半晌，站起身，冲着林如海弯腰拱手行礼。
林如海扶起了他，二人才又重新落座详谈。
烛火不时噼啪一声爆出灯花。
五更鼓响，雨势渐歇，窗外泛起蟹壳青。
晨光微曦时，林如海站在还在滴答着雨水的屋檐下，看着黄玉林佝偻着腰背，十足一个驼背老人一般消失在晨雾中。
贾琏忍不住问：
“姑丈真的信他？”
林如海摇头不置可否：
“太上皇不愿意把甄家放到明面上，却选了他。如今，甄家人全部都要仰他鼻息，甄家人哪里能乐意。他跟我们一般没得选，要么鱼死要么网破。”
贾琏略一思量，只道：
“那我是不是要跟甄沁再勾搭勾搭？”
林如海笑道：
“随你，每次出门身边至少留两个人便是。”
贾琏忽又想起一事。
“薛庭这些天回了金陵，听甄沁说，是薛家前家主的儿子薛蟠，也就是凤哥儿的表哥，闹着要拿回家主的位置。自从薛庭上位以后，没得什么好处的人，跟一些不满薛庭掌薛家以后毫无寸进的都站到了薛蟠那边。”
林如海道：
“薛家毫无根基，再怎么折腾也不成气候，听听便罢了。”
贾琏点头应下，又挠头问道：
“姑丈，你那帕子怎么回事？”
林如海笑得有点狡黠：
“没怎么，只是你姑姑给绣了一朵粉色的小花，想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黄玉林看见了，他却没说。回头你让人盯着他。看他找了什么人问话。我刚刚来淮扬的时候，中过毒。如今或许余毒未消，或许是有人在继续下毒，就看黄玉林怎么做了。”
贾琏一愣便给林如海比了大大拇指。
林如海只笑笑便往院子外走。
谈了一个晚上的事，大家都该好好睡一觉。
王熙凤有云，身体才是革新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