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沙静。
归京的驿路在夕光中铺陈成一条金线,从西凉延向无尽的南方。
驿马的喘息声在暮色里起伏,雪尘轻覆,仿佛旧梦的回音。
宁凡坐在车中,指尖摩挲着一枚古旧的铜符,那是火种议会最早的印纹。
上头的“炽”字已被岁月磨蚀,只剩半钩,像火焰的尾息。
他沉默良久,低声道:“天下的火,曾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息。”
车外风声渐缓。
侍卫轻叩帘幕:“陛下,前方有驿站,可暂歇。”
宁凡抬眸:“是。”
车停于一处旧驿,驿前老槐枝枯,院墙上覆着厚厚的霜灰。
驿吏迎出,慌忙跪拜。
“参见陛——”
“免。”宁凡摆手,声音淡得如烟。
他步入驿堂,炉火正燃。
火光照亮了木壁上的裂纹,也照亮了他眼底的一层淡光。
他靠坐于榻,目光落在那火上。
那火,不再如昔年那般炽烈,而是温柔、安静,似是知他疲惫。
“火,终究是要落在人手里的。”他喃喃道,“若我不在,这世上是否还有人愿拾起?”
无人答。
火声簌簌,像是回忆在轻叩门扉。
——
夜更深。
驿外风雪复起,打在窗棂上,发出低低的撞鸣。
宁凡独坐不语,忽听门外有脚步声。
“陛下,有信使自京而来。”
宁凡抬头:“何人?”
“火种议会副使,求见。”
“宣。”
门帘掀起,一人缓步而入,披着青衣,腰间束着铜带。
那人一眼望来,眉眼清朗,竟是昔日尘妤身侧的姒族学士——清衍。
宁凡微怔:“是你?”
清衍行礼,神色肃然:“臣奉尘妤之命,来此迎陛。”
宁凡手指轻扣案面:“尘妤……她如今在何处?”
清衍答:“回陛下,尘妤在火种议所,主持复明仪。”
“复明仪?”宁凡眉宇微蹙。
清衍深吸一口气,道:“是的。七火脉沉寂已久,唯有借赤米新炁与旧火合融,方可重启。”
“她以自身火脉为引。”
宁凡一瞬间沉默。
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淡淡的震颤。
“她……不该如此。”
清衍低声道:“尘妤说,若火灭了,天下将再无耕火传承。”
“她信您能懂她的决意。”
宁凡阖眸。
良久,他只吐出一句:“我懂。”
——
翌日,雪止。
南行之路愈发宽阔,天色也渐转晴。
远处山河被晨光染上淡金,仿佛整个大地都在等待着某种复苏。
宁凡立于车外,任风拂过鬓角。
他望向南方,声音微低:“备马,不再乘车。”
侍卫愕然:“陛下——”
“我此行,不为君。”
“只为一人。”
他翻身上马,白马扬蹄而起,驿尘飞散。
那一刻,金阳透过薄云,落在他的衣襟上,映出一抹微暖的红。
——
入夜,抵火种议所。
这座建于京郊旧稷原上的医馆,如今灯火稀疏。
门外的铜鼎中,火焰微颤,似随风将灭。
宁凡步入。
殿堂之内,诸学士环立,皆神色凝重。
中央的火坛上,一女子盘膝而坐,银发散落,面色苍白如雪。
那正是尘妤。
她周身缭绕着火纹光影,似流星燃尽前的尾焰。
宁凡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停下。”
尘妤缓缓睁眼,眼底燃着微光:“陛下,您还是来了。”
“你疯了。”宁凡走近,火光映在他掌间,似要将她从炽中拉出。
尘妤轻笑,声音沙哑:“火若不灭,人心就不散。”
“您灭过太多的火,该有人再点一次。”
“我愿做那人。”
宁凡指尖一颤。
火势突升,一缕赤光自她眉心升腾,与祭坛之火融为一体。
那一刻,火焰暴涨三丈,整个殿宇被赤光吞没。
学士们纷纷退避,唯宁凡立于火前,目光深沉。
“尘妤!”
她微微笑:“别怕,火不为毁,而为生。”
“看——”
火焰骤然化形,汇成无数微小的符光,流转成稷纹、谷纹、风纹……
那是农耕之象、生命之源。
尘妤的身影渐淡。
她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火,回到人间了。”
“记得它,不是为了燃,而是为了照。”
火光散。
只余宁凡一人,立于静寂的殿中。
他伸出手,掌心落下一点余温。
那一点,微微闪烁,如心脉跳动。
他缓缓抬头,望向高处的天穹。
夜幕之上,群星亮起。
——
三日后,火种仪复明成功。
天下各地的稷台、农社皆燃起小火,象征耕火传承延续。
人们说,那是太上皇与圣女同祭之火,是“新纪元的第一息”。
而宁凡自此消失。
他不归朝,不入庙,只留下火种之印与一句话:
“火在人手,帝在心中。”
——
春至。
原野复绿,赤米抽穗。
孩童在田间奔跑,手中提着小小的铜灯,笑声随风传远。
远山之上,有人影立于枫树下,披一袭青衣,发丝被风掠起。
他背对众生,手执竹杖,望着大地。
那人,正是宁凡。
他轻声笑。
“火归人间,天下可安。”
说罢,他转身离去。
山路曲折,烟霞漫漫。
——
夜色再次降临。
村口的火堆旁,老者讲着故事。
孩子们围坐,眼里闪着光。
“太上皇最后去了哪儿?”
老者笑了笑:“他随火去了。火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说罢,他添了一把柴,火焰瞬间明亮。
那一刻,风停,星河似也低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