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随身空间重生70年代

江中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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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暮色深处的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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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的最后一丝温热彻底沉入西山背后,只在天际留下一抹融金褪尽后的赭红余痕。随即,那层薄纱般的暮色便悄无声息地漫溢开来,自蜿蜒的田埂爬过零散的院落篱笆,最终如水银泻地,温柔而严酷地将整个山坳里的小村包裹得密不透风。

白天里那些被烈日曝晒得发蔫的草木、土墙上斑驳的泥痕、屋顶上经年累月熏得发黑、参差不齐的瓦片,此刻都在这层泛着青灰光泽的暮霭中融化成深浅不一的墨影,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留下沉甸甸的、令人胸口发闷的一团混沌。

白日里稀稀疏疏的炊烟早已散尽,空气潮湿而滞重,混杂着泥土的腥味、粪肥的隐隐刺鼻和白天劳作残留的汗气,形成一种特殊年代下乡村特有的黏稠气息。

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点昏黄灯火,顽强地刺破这无边的晦暗,那是点起的煤油灯。微弱的光芒透过窗棂上糊着的、因年月久远而泛黄甚至破损的旧报纸,在院内泥地上投射出几团形状怪异、模糊不清且随着灯焰不断跳跃摇曳的光斑,仿佛是黑暗中几尾随时会熄灭的、虚幻的鱼。

这光,非但未能驱散夜的深邃,反而更加衬托出周遭无边无际的沉郁与沉寂——除了墙根草虫单调重复的鸣叫,便只剩下风拂过树梢时沙沙的低语,像某种无处不在的、小心翼翼的叹息。

牛棚房里,那张笨重乌沉的八仙桌旁,围坐着江奔宇、秦嫣凤、许琪和覃龙,至于那些孩子早就到另外的房间里玩了。桌上杯盘狼藉,几个海碗里残留着干涸发硬的米粒,空了的碟子边上泛着油渍,一双竹筷滑落桌边,岌岌可危。空气里弥漫着肉的香味,提醒着这里刚结束了一场仅足以维持基本温饱的晚餐。

许琪似乎不胜这黏腻的空气,又或者心中焦灼难耐,端起面前粗瓷碗灌了一大口白开水。冰凉甚至有点发涩的液体滑下喉咙,却并未抚平她眉宇间深锁的皱纹。那对眉头拧得紧紧的,几乎要在鼻梁上方汇集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她下意识地用拇指指甲用力刮蹭着碗沿上几处缺瓷露泥的小豁口,粗糙的触感刺激着指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头那沉甸甸的焦虑。她终于压低声音,先开了口,那语调既急迫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宇,你…可听说了?”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木格窗棂,仿佛那脆弱的窗纸之外,夜风里就藏着无数双竖起的耳朵,“今天,村口那大喇叭可真是疯了!响了整整一下午啊!翻来覆去就灌那么一件事进耳朵——严查!严禁!私人搞买卖!甭管鸡蛋、土布、还是山里头采的些野果子、药材,要么卖给国营站(粮站、收储站、供销社),要么就老实烂在自己筐子里!胆敢私下里你卖给我、我卖给你?” 许琪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抓住!抓住了就往死里整!那叫什么?‘投机倒把’!铁定的罪名!下场?……送去‘学习班’改造!” 吐出最后三个字,她仿佛耗尽了力气,脸色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更加蜡黄,握着碗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江奔宇背靠着吱呀作响的旧藤椅背,姿态看似松垮,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审视。他刚用一根火柴梗,漫不经心地剔着塞在牙缝里的粗粮残渣。闻言,他那深潭般的眼睛抬也没抬,只是从鼻腔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声音含糊却清晰:“晌午,就在镇东头卸货那会儿,风言风语灌了一耳朵。这阵风,刮得邪门。”他吐掉火柴梗,那只粘着泥渍、指节粗壮的军绿胶鞋后跟精准而随意地碾下去,将它彻底揉碎在脚下的泥土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嚓”声。“除了这破锣嗓子嚎的这个,还有别的幺蛾子没?镇上风声紧了不是一天两天,这回来的怕是不止一阵风吧?”

“有!糟得多!”许琪仿佛被这问题刺了一下,猛地放下粗瓷碗,碗底磕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双手交握紧压在小腹前,仿佛这样能抵住那股从心窝深处泛上来的寒意。“今儿大早,我去村口老井台那块洗衣服。还没走近呢,就听见……”她吸了口气,声音涩得发哑,“听见五婶子、林大娘她们几个,围在井沿边石墩子上,压着嗓子哭!肩膀头一抽一抽的……一问,眼泪珠子就淌得更凶了。说啥?说队里的粮仓快……快见底了!”许琪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带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绝望,“往年这光景离青黄不接还早呢,可今年邪了门!仓库保管员老赵头,偷偷跟她们透的风,库底子都扫干净了!好些人家,就咱们隔壁村的老孙家,他家那半大小子脸都饿绿了,早就偷偷背着背篓,跟着几个饿得扛不住的大人,钻后山坡林子里刨树根去了!”

“刨树根?!”江奔宇一直垂着的浓黑睫毛猛地掀开,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骤然亮起,锐利如鹰隼攫取猎物前的寒芒。他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日子紧巴,挖点苦马菜、灰灰菜,芭蕉树心充饥不算新鲜事儿,可树根?那玩意儿是咽得下去的?又涩又糙,嚼在嘴里拉喉咙,吞下去刮肠子!吃了不拉肚子脱层皮才怪!这……”他喉结滚动,胸膛起伏了一下,“这他妈是被逼到什么份上了?真要吃土活命不成?”他的声音里压着一股邪火,是对这荒谬现实的极度不满与隐忍的愤懑。

许琪的脸在油灯光晕下似乎又黯淡了三分,眼神空洞地盯着桌面一处油腻污渍,沉沉地叹了口气,肩膀垮塌下去,仿佛不堪重负:“谁说不是呢!我在河边洗衣石那儿搓被子那会儿,听得心口子直坠……是林姐亲口跟我诉的苦。她男人在公社当个小文书,成天跟那些纸片子打交道,消息一向灵光,准得很。她说,根子就在几个月前,北边那场大地震上!”

这开头立刻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秦嫣凤捏着衣角的指尖微微一紧。覃龙沉默地抬起眼皮。江奔宇则支起一只胳膊肘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显出专注的神色。

“咱这地方,离震区远着呢,原本不沾边吧?”许琪的声音带着一种切齿的无奈,“坏就坏在‘上头’把咱县划进帮扶名单了!成了‘支援灾区’的成员之一!这本也……可咱们历年向上头报收成,谁家报过实数?谁家敢报实数?!”她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像是在指责某个不在场的、愚蠢透顶的对象,“你想实实在在报个一百斤?行,公社那帮笔杆子大手一挥,给你添成一百五、两百!为啥?秋后全县开总结大会,各路‘父母官’往台上一坐,数据要漂亮!粮食增产、仓廪丰实,那白纸黑字堆叠起来才是政绩,才是官帽子上那道耀眼的光环!”她喘了口气,眼底的愤怒更清晰了,“往年那帮油子心里都有谱,会留余地。可偏偏,偏偏今年县里新调来那位镇长,姓什么来着?哦,记不得了,他是根正苗红的大学生,书读得大概是不错,可对这乡下地头的猫腻,完全是个两眼一抹黑的愣头青啊!屁都不懂!”

许琪几乎是咬着牙,把这“愣头青”三个字嚼碎了吐出来。

“他上任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摊上这支援的差事。他心急火燎要做成绩啊!拿起下面层层报上来的产量报表——全是掺了水、发了酵的假数——根本不分虚实,也看不懂门道,当真就一股脑拍板签字:调粮!支援!大车小车,拖拉机突突突地往火车站拉!”她的叙述带着一种沉痛的节奏感,“粮站的老徐头、保管员老赵,这些人急了!哭爹喊娘地跑去公社堵书记的门——‘库存不对啊!数差太多!这样调法,村里人熬不到夏收就得饿死!’晚了!一切都晚了!”许琪痛苦地摇头,声音低得像呓语,“人家书记两手一摊:‘支援是省里的直接命令,白纸黑字公章盖着!救灾如救火!谁敢阻拦?你们自己平时怎么报的?现在哭?晚了!’那粮食……早两天就装上火车,‘轰隆轰隆’奔灾区去了!”

堂屋里死一样的寂静。灯芯“噼啪”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映亮了屋内几张神色各异的脸。

江奔宇听完,身体重重地向后靠回椅背,撞得椅背又一声闷响。他足足有半分钟没吭声,下颌绷紧的线条冷硬如铁。昏暗灯光下,能看清他腮帮子微微的鼓动。他那双习惯性微微眯起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眼神复杂地扫过屋角堆放的杂粮口袋和塞得满满当当、盖着盖子的竹筐——那些是他为应对饥荒,明里暗里倒腾回来压箱底的续命粮。半晌,他才从紧抿的唇齿间,由鼻腔里极为短促而用力地“嗤”了一声。这声音极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凝滞的空气里。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既没有明显的愤怒,也没有过度的悲哀,只有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般的无奈与荒谬感交织的麻木。

打肿脸充胖子?何止!简直是剜肉饲鹰!自己灶头上那口大锅里熬着的玉米糊,稀得能照见人影,锅底刮都刮不出三碗稠的。就这副家当,竟有“魄力”掏出压箱底的老本,一股脑全送到别人碗里!美其名曰“帮扶”,实则是在挖断自己活命的根!这哪是帮人,分明是绑住自个儿的手脚往悬崖边上推!这种愚蠢的“豪迈”,透着一股官僚体系下特有的、不计后果的昏聩和可怖的麻木,让他心头发冷又觉可笑。

“宇哥……”秦嫣凤一直安静地坐着,像角落里一株柔韧的细竹。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却无意识地相互绞缠着。她向来话少,尤其是在商议这种“大事”的时候,总觉得男人自有主见。可此刻听着许琪那绝望的叙述和江奔宇那沉重的无言,一种源自本能的忧虑和恐惧像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尖。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挥之不去的怯意,如同春夜里被薄雾笼罩的溪水声,又像怕惊扰了什么。“要不……要不明天,我跟许姐去趟镇上供销社?去瞧瞧……看看还有没有粮票油票能买的粮油?哪怕……哪怕想法子多淘换点回来备着?家里、后面黄泥土坯房……老的老小的小……”她越说声音越低,后面的话几乎淹没在喉咙里,只用一双带着忧愁水光的眼眸,期冀又不安地看向江奔宇,似乎在寻求一个依靠,一个安全的指引。

江奔宇的目光从虚无中收回,落在秦嫣凤带着恳求与怯弱的小脸上。灯光的阴影柔和了她下颌的线条,却更显出那双清澈眼眸里的忧虑像沉在深潭里的石头。这无声的询问让他心头微微一软。他也知道秦嫣凤估计想起了她也是这样子过来的,他果断地点了点头,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决策者惯有的分量:“行!这事儿非你俩去不可。”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极其锐利,扫过许琪和秦嫣凤的脸,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桌上。“买不买得到东西……两说!这年头供销社也是凭票限量,柜台底下有猫腻的货也不是白捡。最关键的是——得去!而且要‘买’!动静还不宜太小。得让村里人,让那些个眼睛盯着咱家灶台的人看见,瞧仔细了!秦嫣凤和你许琪,‘辛苦’跑了一趟镇上供销社,‘费尽心思’才淘换回点东西来。”他强调着“辛苦”、“费尽心思”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深谙世事的精明。

“为啥?不为显摆!”江奔宇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凛冽的警告,“就为防着‘戳脊梁骨’这头吃人的狼!等真到了大家伙儿都揭不开锅,家家炊烟断、户户骂娘的时候,独独咱家锅里的糊糊还能冒点热气儿,门缝里还能飘出点饭菜香……”他冷笑一声,带着一种洞悉人心险恶的冰冷,“那不擎等着招人恨、招人眼红吗?红眼病一犯,那是天王老子都压不住的邪火!到时甭管是饿疯了的莽汉,还是唯恐天下不乱、想踩着我们当垫脚石邀功的小人,随便找个由头——比如怀疑咱搞投机倒把弄的粮食——就能引来治保队把门踹开!就算搜不出什么,唾沫星子也够把人淹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眼中闪过忧虑,声音更沉,“就为这,我连让你们白天去后坡打点猪草挖点野菜都不敢太勤快!生怕做得太多太显眼,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他家咋就那么能弄到东西’的把柄!所以,这次去镇上供销社,是‘示弱’,更是‘设障’!是给咱们有可能、不得已暴露出来的那点额外粮食来源,提前打个明晃晃的‘幌子’,堵住悠悠众口!”

秦嫣凤的目光随着江奔宇的话,从困惑渐渐转为恍然。她心思本就灵透,一点即通。“哦……我明白了!”她用力地点点头,眼底的怯意被一种深刻的领悟所取代,声音虽轻但异常清晰,“这叫做‘过明路’。得有明面上站得住脚、摆得出来的‘进项’。有了供销社这条记录在案的、公开的采购渠道(哪怕实际买到的东西杯水车薪),日后咱们家突然‘多’出来的那些粮、那些油、那些菜,就有了正经来路能解释得通!否则……”她轻轻咬着下唇,眼中掠过一丝后怕,“真被有心人刨根问底起来,无端多出的物资,那就是天大的祸端!根本就是藏不住的罪证!”

“可不就是这理儿嘛!”江奔宇仿佛卸下一点心头重负,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身体更深地嵌进那把吱嘎作响的旧藤椅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惯有的、针对那压抑现实的嘲讽与不耐。“你们瞧瞧运输站给我安排的活儿?每次都是长途运输,喘口气都觉得肺管子生疼!”他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活动着因为长期高强度劳作而有些粗大甚至变形的手指关节,“图啥?就图那份‘公家单位’的履历,那个‘国家正式工人’的印戳!这份苦力,是写在招工表、盖了红章、摆在明面上、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正规收入’!没有它?就算我有搬山的力气,搞来金山银山也是‘来路不明’!要不是为了这块名正言顺的‘挡箭牌’,为了这层贴在外面、糊弄人的金漆,你们当我是贱骨头,非要去受那份连牛马都不如的活罪?”

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疲惫,像一层无形的雾,笼罩在他脸上和话语里。这份辛苦,是对现实屈辱的隐忍,更是为了掩护暗地里更危险的谋生,一种用血汗麻痹旁人的表演。

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覃龙,这时终于开口了。他是江奔宇最信任的得力助手,沉默寡言,做事却异常稳重扎实,心思比针脚还细密。他粗糙的手指在磨得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眉头皱起一道深刻的刻痕,声音浑厚低哑,像闷在地窖里的回响:“大哥,要是这么说……往后,运输站那趟活儿回来的车上,”他抬眼,目光坦荡而带着忧虑地看着江奔宇,“真不能再像前阵子那样夹带‘私货’了。最近风声刮得太紧,听说好几个路口都增了岗哨,连镇上到咱村这条小道边上都设了暗卡,专门查过路的大车自行车,提防的就是有人夹带‘违禁品’搞私下交易。万一被搜出来……”覃龙没把话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凝重已足够说明后果。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如火如荼的年代,运输车辆夹带私货是重点打击目标,一旦被抓,轻则批斗游街、没收财物、全家牵连,重则判刑劳改甚至扣上反动帽子。

“嗯,是这个理。”江奔宇没有任何反驳,立刻点头认可,眼神锐利如刀,“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也得讲究分寸。这俩月,收!能收到多少算多少,收到什么算什么,不挑拣。收不到?也绝不强求!关键是风头正紧,别给人递把柄。”他端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陶杯,将里面冰冷的残茶一口饮尽,借此压下心头那一丝无奈和憋闷。“让‘虎哥’那边——手脚麻利点!盖新房子的进度给我再往前撵!拼着加点工钱,买点好烟塞给那几个技术好的老把式,让他们日夜轮班干!砖瓦木料甭心疼钱,该买贵的就买贵的,买不到就想别的法子换,砸锅卖铁也得上!”他口中的“虎哥”,是另一个心腹,此刻正带着一支精干的小队伍,在靠近蛤蟆湾,古乡村边界的一片荒僻地界上悄没声地垒墙盖房。

江奔宇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迫在眉睫的急迫:“只要新院子盖好,东西两头大门一落栓,三米高的院墙围着,外面人毛都瞅不见一根!到时候,厨房里是蒸窝头还是煮腊肉?卧房里点的是油灯还是电灯?后院挖地窖藏十担粮还是百担粮?全都是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说了算!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眼下?”他朝墙根方向努了努嘴,声音透着浓浓的憋屈,“你们听听后墙根窝棚里那几个病秧子的咳嗽声!隔着一道薄墙板壁放个响屁隔壁家都能听个一清二楚!多少双饿绿了的眼睛天天盯着咱家烟囱冒烟早晚?就差扒门缝了!这鬼地方,就是个大闷罐!根本没藏身的地儿!”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种近乎原始群居状态、毫无隐私的深恶痛绝。

“那些人……也确实可怜。”秦嫣凤听着丈夫的话,再想起后墙根下拥挤破败的窝棚里传来的日夜咳嗽和哭喊声,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悲悯。那些窝棚,是生产队接纳的、因各种原因失去劳动能力或家庭的“五保户”、“困难户”们的临时居所,生活条件极差。“就村里那点公分的活儿,缝补、清扫、给晒谷场翻晒翻晒粮食啥的,现在抢得像过年分猪肉!以前大家嫌工分低、又苦又累的活计,比如挑大粪沤肥、去远山开荒碎石之类的,现在天不亮就黑压压挤满了人排队!那力气小的、腿脚慢的,挨到跟前连活儿的边儿都沾不上!分不到活,年底就分不到粮票钱票,就只能等死……”她摇了摇头,秀气的眉宇间锁着沉重。“老村长这几天,那头发愁得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片!天天在队部那黑屋子里拍他那破办公桌,砰砰响!嗓子都喊哑了:‘人太多!活不够分!我上哪儿去变那么多公分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安排谁干活谁不干?怎么安排都有人骂娘、拍门、告状!’唉……”这声声叹息,将小人物在时代车轮倾轧下的无助,展现得淋漓尽致。

江奔宇安静地听着妻子柔缓却沉重的叙述,手指在桌子上习惯性地轻轻敲打着一种无声的节奏。他的眼神起初是习惯性的冷然审视,但在某一刻,仿佛有一星极微小的火花在那深不见底的眼瞳深处骤然亮了一下,速度之快,若非熟悉他的人几乎无法察觉。但这稍纵即逝的光芒之后,他整个人的气息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同一块冰面裂开了一条细缝,透出下面流动的活水。他倏地转过头,目光炯炯,像探照灯般锁定了秦嫣凤的脸:“凤儿!”他唤了她一声,那平日里总带着点命令式口吻的粗粝嗓音,此刻竟有几分罕见的、因新想法滋生而带来的热切,“我记得你屋里那台缝纫机,还拾掇得好好的吧?上回的钢蹬板我给换了新的,轮子也上油了,走得挺利索?实在不行了,我去镇上茶摊把那八台缝纫机带回来?”

秦嫣凤被他这突兀的一问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点头:“嗯,从省城里捎的那台‘蝴蝶牌’老底子还在,虽说不是新的,但修好了使着还行……平时就给自己和孩子们缝缝补补……”她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不明白丈夫在这个紧要关头,为何突然提起这台看似无用的老物件。

江奔宇不等她多想,眼中那抹精光更盛,仿佛黑暗中的星火被吹旺了:“要不……这样,”他身体前倾,一只手按在桌上,将声音压得极低,仅能让桌旁四人勉强听清,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空气中凝结成了冰珠,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咱请窝棚里那些手脚还灵便、还能动弹的大娘、大姐们……来帮忙做衣服?当然不是白做!暗地里来,别声张!”

他语速变快,思路显然已经清晰运转起来:“看她们能接啥活儿。剪裁拼片这些需要点本事的精细活未必行,但缝个口袋、盘个扣子、卷个边角、锁个边、扎个裤脚这种简单缝纫,熟能生巧几天就能上手!量又大,耗时间!”他目光扫过许琪和覃龙,最终落回妻子脸上,“要是她们不方便把布料针线啥的带回去做——毕竟人多眼杂!那就让她们直接来咱家里这小屋做!地方虽然挤点,但离窝棚近,方便!点上煤油灯,大家凑在一起,小声说说话,手底下不停。做完一件,”江奔宇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强调道,“按件算!不拘是粮票、米、杂粮、甚至是一星半点菜油、盐巴,还是我们手头现钱……随她们自己心意挑!总归要让她们觉得,比起后山坡上刨那又苦又涩还吃坏肚子的树根,靠这个挣口吃的,踏实!值当!”

这个提议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方才压抑的平静。覃龙第一个反应,那对总是很沉静的浓眉立刻拧紧成了一个深刻如刀刻的“川”字。“老大,”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一贯的谨慎,“这事儿……能成吗?用不用……先跟老村长那头通个气儿?好歹让他心里有个谱,别哪天被窝棚那边动静惊动了,他跑来查问……”在覃龙看来,擅自组织这种“小集体作坊”,风险不小。

“通个屁气!”江奔宇毫不犹豫,断然一挥手,动作干脆利落又带着几分独断专行的气势。“找他干嘛?跟他说明,他咋办?他能批条子、批公分支持这事?还是他敢顶着‘纵容包庇’的帽子支持我们?”他嘴角浮现出一抹带着洞察和嘲讽的冷峭弧度,“他那老头儿,就算长了翅膀飞到咱家墙头看见了,知道了,他也只会当自己瞎了、聋了、哑巴了!绝对不会承认知道一个字!”

江奔宇眼中闪过精明的算计:“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窝棚里那些人一天天地饿倒、病死,那是压在他心窝子上喘不过气的石头!他愁得头发白就是为这个!没法子可想!他巴不得有人悄没声儿地替他挪开几块石头,替他分担点要人命的担子呢!他感谢咱们都来不及!只要我们做的不惊天动地、招摇过市,他就是咱们暗地里最大的‘保护伞’!心里不知多念我们的好呢!”这番话,把老村长矛盾、无奈、又不得不默许的微妙心态点得清清楚楚。

他话锋一转,那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了覃龙脸上:“至于窝棚里那些还有把子力气、年纪不算太大、还能干点体力活的男人……”他稍稍加重了“男人”二字,“正好!一并给他们找点出路!你,”他指向覃龙,下达指令,“私下里放出风去——说我这边盖新院子(不是虎哥那块地,是我这边另批的一块宅基地),正缺人手!愿意来的,算‘帮工’!活儿不白干!甭管是搬砖、和泥、递瓦、拉大锯出力气,干一天,照样结算一天!或是给粮,或是给点现钱,明码标价!”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公开地“以工代赈”,用合法的名义转移风险、收买人心。

“老大,这事儿……”覃龙愣住,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虎哥那边挖地基、砌墙、上梁,不是已经带了三十来个精壮后生了吗?都挤在一块儿,活儿快干完了呀!还……还要加人手?再加人往哪儿放?干啥活?”他有些懵了。虎哥那支队伍已是精挑细选、磨合已久的精锐,足以应付新房建设。

江奔宇瞪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你脑子怎么还没跟上趟”的无奈,但立刻耐心(虽然语气还是不耐烦)地解释道:“不是加到虎哥那头去!那地儿人多眼杂,活也快干得差不多了。我说的是——我刚托人批下来的,西河沟边上那块废弃的牲口圈旧址!新批的宅基地!手续可都是我托人、托运输站王主任他们‘帮忙’递上去弄下来的,过了明路的!”他特意强调了“过明路”,“新开一处院子!也需要找人干!平整场地,打地基,垒墙!正好收拢窝棚里那些男人!他们要是不会手艺,光有傻力气,”他朝覃龙示意,“就从运输站仓库那边日常干零活的那群老工匠里,抽出三五个牢靠的、嘴巴严实、最好还欠着咱们点人情的老把式,过去当个技术指导带带他们!打下手,递家伙什就行!记住喽!”江奔宇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目光如炬钉着覃龙,“这条最关键——让他们先去把生产队每天摊派下来、那点工分挣命的活儿给我干完!必须干完!干好了!然后,等队长放工哨子吹了,人散了,他们再偷偷摸摸聚过来!白天给队里干,挣公分填肚子;放工后摸黑给我们干,挣活命的粮票钱!两边都顾到!谁要是贪多嚼不烂,为了来咱这儿挣得多点就糊弄生产队的活儿,没干完或者干砸了被队长逮住埋怨……”他眼神冰冷,“立刻轰走!一次机会也不给!绝不能因为这个让老村长那头抓到任何把柄,说我们耽误了公家的活儿,给他惹麻烦!这条线要是踩不稳,咱这点善心就是引火烧身!明白了?”

这番部署,将风险控制、利益平衡、人情世故和生存法则糅合得滴水不漏。每一步都踩着钢索,却力求稳当。

覃龙脸上的困惑瞬间消散,代之以一种深刻领会后的郑重,他用力点头,那双习惯性观察的眼睛亮了起来:“明白了!大哥!想得周全!西河沟那边偏僻,白天队里干活的人都嫌远不愿意往那儿去,天黑后更没人影,动静大了也不怕听见!我懂!两头兼顾,让老村长挑不出刺儿来!交给我!”

“小宇,”许琪不等覃龙话音落地,立刻接口,眼中闪动着热切的光芒,仿佛一个终于找到用武之地的战士,“那我明天就去找那几家手脚还算利索的大娘、大姐探探口风!就从……从张寡妇、五婶子先问起!看看她们心里啥想法,愿意接多少活儿?放心,我嘴上有把门的!”她拍着胸脯保证,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点生机。这既是行善,也是在危机四伏中打开一条可能的生存与财富积累的侧翼通道。

“行,这事儿你操办!”江奔宇爽快应下,又看向覃龙,“那你呢?”

覃龙挺直腰板:“我明天正好排班轮休,不用去运输站。大哥放一百二十个心!窝棚里能走动的男人,我心里大概都有数。西河沟那地儿我也熟!明儿一早我就去悄悄透风,傍晚队长放工哨子一响,我就挨个去叫!保管把这头也张罗起来!”

一切似乎都有了初步的应对之策。但那核心的“收成”问题,依然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江奔宇沉默片刻,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油灯下拉出长长的、来回晃动的黑影,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堂屋空间,带来一种压迫感。他几步走到墙角,那里靠墙放着一只颜色暗沉、毫不起眼的旧松木箱子,笨重、结实,上面挂着一把几乎生锈的老式铜锁。他摸出钥匙——那钥匙被他揣在最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常年带着他的体温——插入锁孔,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掀开沉重的箱盖,里面没有华丽耀眼的金银财物,只有一些用油纸或布匹层层包裹的物件。他小心地翻弄了几下,从一堆泛着霉味的旧报纸包裹里,抽出几张折叠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质感粗厚发脆的牛皮纸。纸页微微发硬,带着岁月沉淀的气息。

那是几份非常特别的图纸。

借着桌上跳跃不定的昏黄灯

他蹲下身,打开木箱从里面抽出几张泛黄的纸。借着煤油灯的光,能瞧见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样——有带烟囱的厨房,有带窗户的卧室,甚至还有个方方正正的小间,标着“茅房”。这是江奔宇凭着后世的记忆画的别墅图纸,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新鲜劲儿。

“按这个来。”江奔宇把图纸递给覃龙,指尖在“地窖”两个字上敲了敲,“材料不够就去镇上拉,钱不够跟我说——运输站仓库里堆着些旧木料,我想办法弄出来。”

覃龙捏着图纸,借着灯光眯着眼看,那些设计他见都没见过,却觉得心里亮堂了些,他重重点头:“我记着了。明儿一早就去跟后院山的那些男人说。”

许琪也接话:“那我明儿去跟那些女人透透风,就说凤儿想找几个人帮忙缝缝补补,管顿饭。”

“行了,就这么定了。”江奔宇拍了拍手,木桌上的碗筷震得叮当作响,“明天我还得出车去拉货,家里的事就靠你们多盯着。”

众人应了声,开始收拾碗筷。秦嫣凤端着碗往灶房走,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许琪帮着擦桌子,抹布在桌面上划着圈;覃龙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落在地上,转瞬就灭了。

江奔宇最后吹灭了煤油灯。屋里顿时被 填满,只有月光从房梁的缝隙里漏下来,像根银线,落在他脸上。他摸黑走到屋檐下的床板旁躺下,床板硌得骨头生疼,却没半点睡意。

院墙后外传来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接着是女人低低的哄劝,最后连哭闹声都淡了,大概是孩子饿极了,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江奔宇望着房梁上悬着的那串干辣椒,红得像串凝固的血。他心里盘算着——明天得让秦嫣凤多买两斤粗面,明面上的粮袋得塞得鼓点;让覃龙跟虎哥说,盖房子时多弄几个暗格;运输站那边得跟孙站长打好招呼,往后捎东西得更隐蔽些……

这年头像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每一步都得踩稳了,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去。他得护着身边这些人,护着这个家,像老母鸡护着雏儿似的,哪怕自己翅膀冻得僵硬,也得把他们拢在怀里,稳稳当当地熬过这个冬天。

月光在他脸上静静淌着,像层薄霜。远处的山影黑沉沉的,像头蛰伏的巨兽,而江奔宇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两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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