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筹备这次红河嘉年华会一直到成功闭幕,王月生在蒙自众人眼中的忽隐忽现、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源于他正在进行从日本回国,然后从上海沿江而上直赴武汉这段旅程。他利用自己在船上独占一间头等舱深居简出的机会,通过约柜系统常去蒙自。下面就让我们回顾一下他这段时间船上的表现。
在日本邮轮到达上海港前,王月生结束了在蒙自工作筹备会上的快闪,从孟立园秘密从虹溪搬迁到蒙自的约柜仓库中穿回日本邮轮。无心游览此时这座远东冒险家的乐园,换乘太古洋行(butterfield & Swire - “太古” taikoo)的江轮向武汉进发。
太古洋行在长江的航运业务始于1872年(同治十一年),至1900年已成为长江中下游最具影响力的外资航运公司之一,其江轮以航速快、设施优着称,主要服务外商、传教士及中国买办。
太古江轮分“头等舱”、“二等舱”和“统舱”(Steerage)。王月生所乘的“金陵”(Kiangling)号是1898年下水的新船,载重2100吨,航速13节,其头等舱仅设10-15间私密舱房,票价30英镑,约合中国银元210元,约等同普通工人两年薪资,相当于普通中国工人半年工资。此时购票须到上海外滩太古洋行总部或指定代理(如怡和洋行)的售票处。王月生是从海轮上下来后,直接到上海“金利源码头”(后世十六铺码头一带)现场购票的,结果被告知因义和团运动期间列强加强对人员流动的管控,中国人购票还需额外担保,比如洋行买办推荐。王月生正愣神间,里面的售票员看到递过来的“华民出洋凭照”(护照)上的姓名,仔细看了王月生一眼,请他稍等,直接起身进了后面的办公室。很快,出来一个洋人大班,看了看王月生的护照,又翻开一张英文报纸看了看,连忙走出售票室,直接请王月生到了贵宾室。
随后,太古在码头的负责人和金陵号的船长一起进到贵宾室,确认了王月生就是前段时间在北京东交民巷送温暖的人后,热情寒暄,负责人当场表示要免费送王月生头等舱的票,王月生笑着拒绝了,对方也没坚持,因为知道对于那些大富豪来讲,自己态度做到、显示了尊重即可,人家真的是不在乎这些钱的。然后船长又想亲自陪同王月生登船以示尊重,王月生苦笑着说,“我不想太招摇,因为我不想此刻让船上的中国人知道我的身份”,对面二人相顾一笑,表示理解。
从太古在此的专用栈桥,跟其他头等舱乘客一样由侍者引导登船。12月初长江进入枯水期,但太古江轮吃水较深,约6米,需等待高潮位约2.5米方可通过黄浦江浅滩,所以等到过了上午9点才启航,以避开夜间雾航风险。
启航后,沿黄浦江驶入长江主航道,经“吴淞口”进入江苏段。清廷在此设炮台,1900年因“东南互保”未封锁长江。
王月生的头等舱位于上层甲板,拥有私人舱房,带舷窗、电灯、西式床铺、洗脸台。豪华餐厅供应正式西餐,要求着正装,由外籍厨师主理。吸烟室\/阅览室配皮质沙发、英文书报、棋牌。酒吧供应洋酒、雪茄。观景甲板配藤制座椅,视野开阔。他出行只要有条件就乘头等舱,除了贪图享受外,还有就是方便晚上魂穿后世。
此时王月生就坐在观景甲板的藤椅上看景色。黄浦江两岸林立英、法、日商行仓库,如太古糖行、怡和纱厂,江面有英国“伴侣”号炮舰巡逻;进入长江后,水面开阔,北岸可见南通地标“狼山”,南岸为常熟、张家港农田,偶见帆船与渔舟。
忽然,王月生感觉有人朝自己走来。转眼看去,见是一个欧洲人和一个亚洲人。欧洲人约40多岁,西装革履,袖扣嵌着家族徽章。亚洲人约30许,穿和服外罩西装。二人走到王月生身边,王月生见状起身,那个欧洲人用浓厚的利物浦腔调说,“想必您就是王月生先生吧?我叫亚瑟?布朗(Arthur brown),是太古洋行驻汉口大班(经理),这次是陪同旁边这位先生去汉口考察市场,洽谈合作。是史丹利船长向我们头等舱的客人介绍了您尊贵的身份的。当然,为了避免麻烦,我们都已被告知不要向船上其他中国人泄露您的身份”。
王月生赶紧伸手相握,道“我在英国利物浦工作过,那是个非常美丽的而又充满活力的城市。至今我还在那里与当地朋友合作经营着产业。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然后转向旁边的日本人。
“藤田次郎(Jiro Fujita),日本驻沪商社“三井物产”职员,很高兴认识王先生。您在北京的英勇行为在日本获得了高度赞扬。请您多指教”,这人用流利的中文说道,但却总用“唐音”(日语汉字音读),故意表达出一种对于中国人的疏离感。
王月生知道日本这种岛国没有原生文化,所以当年很容易接受中国大陆的文化,然而在转身投奔西方文化时也毫无障碍,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为了表现这种转身的正确性,就下意识或不自觉地须将之前滋养了自己上千年的中国文化贬斥为低等和落后,甚至比新认的西方老爹对中国文化的态度还要激进和偏颇。对于这种有民族劣根性的人,王月生不会计较,因为他知道从明治到昭和(中间夹杂了短暂的大正)期间,是日本最疯狂、最自大的时代,而中国恰恰相反,所以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去争什么口舌之利,于是笑吟吟地对藤田用熟练的日语道,“分内事,不足挂齿。很高兴认识藤田先生。希望有机会跟先生和三井公司进行合作”。
布朗在旁边笑吟吟地听着,显然至少能听懂中文。
三人谦让一番,各自在藤椅上就座。而头等舱的客人向来有扎堆交际的传统,这其实就是头等舱或者高级俱乐部存在的意义,通过财富来筛选人群。很快,隐隐地以三人为核心,周围陆陆续续坐了不少人。破冰当然要从共同的话题开启,而此刻,不管头等舱的客人是什么背景,已经从船长和高级船员口中知道王月生身份的,都不约而同选择与王月生寒暄致敬开始融入这个话题组。
王月生很不习惯成为话题或者人群的中心,工作上还好说,社交上他一直不太习惯。而且他不愿意就政治方面聊什么,商业上,他目前也没当外国势力买办的想法,所以除了最开始的两句客套话外,很快陷入了尴尬。大家都有些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话题了,直到一位女士的出现。
这位女士面容瘦削苍黄(后来得知因南京霍乱疫情连续手术),左颊有浅疤(后来得知系1897年南京暴动被石块所伤),发型为紧绾圆髻无饰,鬓角掺灰白发。衣着墨绿羊毛旅行裙,肘部已被磨亮,外罩灰鼠皮短袄(后来得知系上海教友捐赠),玳瑁框近视镜的链子挂于颈上,镜腿缠胶布,胸前露铜质怀表链(后来得知系的不是怀表,而是手术剪),鹿皮靴沾泥浆,随身还带着藤编医药箱,贴满中英文药名标签,箱角铁皮补丁锈迹斑斑。
此人系由大副陪同来到头等舱专属的观景甲板的。但看到此人寒酸的装束,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但碍于大副的面子,没有上前质疑。女人上来后,也不往这边人群里凑,径直到栏杆边观赏风景。
王月生第一眼觉得似曾相识,仔细想来,不认识,但跟后世自己非常钦佩的那位在贫困山区建立女校的张桂梅老师神似。心中一动,悄然走到正准备离开的大副旁边,向他打听。大副当然不会怀疑王月生是想借机找女人搭讪,因为此人,若用后世的流行语来描述,就是毫无性张力。
“伊丽莎白·葛瑞丝(Elizabeth G.K. hewlett)女士,金陵女医院(Nanking womens hospital)的院长”。大副小声简单介绍了一下,向王月生致礼,然后匆匆离开。王月生闻言,立刻肃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调整了一下呼吸,向女人走去。
如果说现在他是什么心情,那么可以比喻为,后世的中国人,见到了复活的白求恩大夫。这位女士1862年生于美国宾州,1944年死于疟疾,葬南京城西。身为医疗传教士中的激进改革者,终身未婚献身中国。如果说她有什么事迹值得后世中国人记住的话,她于1894年南京创办中国首家现代化妇女专科医院---金陵女医院;1898年培训中国首批女医学生;南京大屠杀期间以74岁高龄留守医院,被日军刺刀划伤仍护住产妇手术台,日记载:“今日收治第37名刺子宫伤者,金陵女大草坪成焚尸场”。
王月生缓步走到正在看景的葛瑞丝女士身边,半晌无语。女人突然发觉他的存在,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们了吗?不好意思,我本来买的是二等舱的票,因为省下的钱够买200人份奎宁。结果我箱子里保存牛痘苗的冰桶离奇消失,最后在二等舱一个鸦片贩子的鸦片箱旁被发现,被他偷去当“洋冰”藏毒。鸦片贩子船上还有同伙,大副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