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禅院深处，慧明神帝的清修静室。
此地并非寻常殿宇，而是一方独立开辟的芥子空间。室内无墙无柱，唯有氤氲的佛光如同实质般流淌，形成柔和的光壁。地面是温润的菩提木拼接而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中央一方低矮的紫檀木几，几上摆放着三盏晶莹剔透的琉璃茶盏，袅袅热气升腾，散发着“静心菩提茶”特有的清冽禅意。几盏古朴的青铜莲灯悬浮于空，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芒，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澄明空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与精纯的佛力，呼吸间仿佛能洗涤神魂深处的尘埃。
白枫、东华圣君与慧明神帝三人，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静室的门早已无声关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只余下三人细微的呼吸声与茶盏轻碰的脆响。
慧明神帝亲自为白枫和东华斟上灵茶，目光深邃地看向白枫：“施主气度非凡，见解超凡。敢问施主……仙乡何处？缘何至此西天佛国？”
白枫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汤清冽，直透神魂。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在下白枫，自下三界青枫宗而来。此来西天，不为求法，不为问道，只为……洗涤心尘，聆听梵音，寻一方清净。”
“下三界？！”慧明神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他再次仔细感应白枫的气息，确确实实只有神君境巅峰！一个下三界的神君，竟敢孤身（带个随从）横跨诸天，直入这龙潭虎穴般的第八界西天佛国？！此等胆魄……简直匪夷所思！他心中对白枫的评价，不由得又拔高了几分，语气也更加郑重：“施主心性之坚，胆魄之雄，老衲……佩服！下三界能有施主这般人物，实乃幸事。”
他话锋一转，回到先前茶楼的论题，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与困惑：“施主在茶楼所言，关于慈悲与杀伐、因果与定数之论，句句如刀，直指佛理幽微之处，令老衲……心绪难平。然，杀伐过重，终归会业孽缠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乃天道至理，施主以为然否？”
白枫并未直接回答，他目光如古井深潭，直视慧明神王：“大师，且容在下再问一事。”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若有一日，有强敌降临，屠尽大师全族血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尽数惨死刀下！大师彼时或因修为低微，或因远游在外，侥幸得脱。”
“后，大师历经磨难，证得无上佛法，神通大成！”
“此时……”
“那屠戮大师全族的仇敌，依旧逍遥法外，甚至……可能更加显赫！”
“敢问大师……”
白枫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泉击石：
“此仇——报，还是不报？！”
轰——！！！
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慧明神帝的心湖之上！他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僵！那古井无波的面容瞬间变得苍白！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痛苦与挣扎！纵然他佛法精深，早已斩断诸多尘缘，但“灭族”二字，依旧触及了生命最深层的恐惧与愤怒！
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良久才缓缓睁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一切……皆为因果定数。行恶者，自有天道惩戒，业火焚身，永堕无间……又何须……老衲再动嗔念，徒增杀业？人之初，性本善！”
“天道惩戒？”白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天道轮回，时有不公！大师所言天道惩戒，或许有之，然……迟到的惩戒，岂能慰藉枉死亲族于九泉之下？！岂能平复大师心中……那刻骨之痛？！岂能让大师……问心无愧？！”
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慧明神王强装的平静：
“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不过是……”
“弱者无力复仇时，用以自我安慰、麻痹心灵的……苍白托词！”
“是弱国面对强敌，不得不卑躬屈膝、寻求和解的……无奈借口！”
“是弱者面对无法撼动的强者，强行压下心中恨意、苟且偷生的……精神枷锁！”
“真正的了结……”
白枫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唯有——以血还血！以杀止杀！以业消业！”
“施主！”慧明神帝猛地抬头，眼中佛光剧烈波动，带着一丝惊骇与规劝，“杀念……太重！此等心魔，更需佛法化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方是解脱之道！”
“大师错了。”白枫神色淡然，眼神清澈如初，“我心中……本无杀念。”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静室的佛光，投向无尽的虚空：
“我所念者……”
“唯斩尽——天下不公！”
“荡平——世间邪佞！”
“此心……澄澈如镜，何来杀念？”
慧明神帝看着白枫那平静却蕴含着无上意志的眼神，一时竟无言以对。他能感觉到，对方并非嗜杀之人，那眼神中的坚定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悯，让他心神剧震！
白枫重新坐下，端起茶盏，语气恢复了平静：“大师言‘放下’。然，若能轻易放下，又何必执着于‘放下’二字？执着于‘放下’，本身……便已是执着。”
他话锋再转，直指人性本源：
“大师言‘人之初，性本善’。然……”
“婴儿呱呱坠地，第一声啼哭，便是向这世界索取生存！第一口吮吸，便可能咬破母亲乳头，带来痛楚！此乃本能，无关善恶，却已显露索取与……潜在的‘恶’之雏形！贪婪、占有、生存之欲，根植于生命本源！”
“所谓善恶、道德、法度……”
白枫的声音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
“无论是道家清规，佛门戒律，还是凡尘律法……究其根本，不过是……”
“上位者，用以教化、约束、乃至……禁锢下位者神魂的——无形枷锁！”
“国家宣扬遵纪守法，倡导知书达理，尊老爱幼，日日灌输道德观念……”
“其目的……”
“是将芸芸众生，塑造成符合其统治需求的‘标准模样’！”
“任何偏离此‘标准’者，皆为异类！皆受排斥！久而久之……”
“众生……便在这无形的枷锁与教化中……”
“迷失了——本来面目！”
“而真正的上位者……”
白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却可凭借这些精心编织的‘道德律法’之网……”
“将众生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
“道门如此！佛门如此！王朝国度……亦如此！”
静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那青铜莲灯的火焰，似乎也因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而微微摇曳！
东华圣君早已听得目瞪口呆，神魂剧震！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颠覆！
慧明神帝更是如遭雷击！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剧烈颤抖，额角竟渗出了冷汗！白枫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金刚杵，狠狠凿击着他坚守了亿万年的佛门根基！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感觉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难以辩驳的力量！
“施主……所言……”慧明神王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振聋发聩……然……‘正以持身’，恪守戒律，导人向善……又有何不对？”
“并无不对。”白枫语气缓和，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但大师需明辨……”
“此‘正’，是发自本心之‘正’？还是迫于戒律、畏惧因果、迎合世俗而不得不为之‘正’？”
“若行善举，非出本心，仅为积攒功德，畏惧业报，或博取虚名……”
“此善……是真善？还是伪善？”
“若守戒律，非因明悟其理，仅因恐惧惩罚……”
“此持身……是觉悟？还是枷锁？”
“为人处世之至高境界……”
白枫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非是恪守外律，亦非放纵本欲……”
“而是——明心见性！归于本真！”
“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不因外物而移，不因毁誉而改！”
“此心……澄澈无碍，方为——‘本我’！”
“然……”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此境……谈何容易？”
“只要身处这方天地，便难逃因果纠缠，难避法则束缚！”
“仙神佛道妖魔，乃至大道本身……”
“皆在这浩瀚宇宙的混沌本源法则之下……”
“相互纠缠！相互利用！永无休止！”
“欲‘归于虚无’，远离凡尘道法，超脱一切……”
“除非……”
“跳出这方宇宙！超脱这……本源法则！”
轰——！！！
“跳出宇宙？！超脱本源法则？！”
慧明神王彻底呆滞！他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在颤栗！白枫的话语，如同在他坚固的佛心上，凿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他一生所坚持的“慈悲”、“戒律”、“因果”、“正持”……此刻在这番直指本源的叩问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流于表象？
“本我……本真……”
“上位者的枷锁……”
“宇宙本源的纠缠……”
“跳出……超脱……”
慧明神王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原本流转的佛光变得黯淡而混乱。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的迷雾之中，脚下坚固的佛理基石正在寸寸崩裂！他毕生追求的佛法真谛，似乎……被对方寥寥数语，便推向了虚无的深渊！
“那……那老衲……毕生所求……意义何在？”
“这芸芸众生……挣扎求存……意义何在？”
“难道……一切……”
“早已……天注定？！”
他抬起头，望向白枫，那双曾经充满智慧与慈悲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迷茫与……一丝触及灵魂深处的恐惧！他的佛心……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