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整，市发改委新闻发布厅的顶灯骤然亮起，白得刺眼。
周砚铭整理了下藏青西装的袖口，指尖在讲台上按出一个浅印——那是他刻意练习过的「沉稳」姿势。
镜头前的他眼尾下垂，声线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个别自媒体为博流量，断章取义抹黑我市改革成果。智慧养老中心确有临时调整，但绝无‘锁门’一说。”
背景大屏“唰”地亮起，剪辑过的视频里，银发老人捧着保温杯笑出满脸褶子，志愿者举着报纸念《云州日报》头版。
台下记者席传来细碎的议论，有人翻着笔记本，有人对着手机直播小声解说。
顾轻语缩在第三排角落，牛仔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她垂眸假装看消息，指尖悄悄点开直播功能，镜头微微上抬——背景板右下角那行浅灰色小字“技术支持：江口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正随着大屏的光线明灭。
她快速截图，拇指在发送键上顿了顿，最终按下，对话框弹出“已发送给林昭”的提示。
林昭的电动车在早高峰的车流里左拐右突，手机在车筐里震动。
他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摸出手机，屏幕上顾轻语发来的截图刺得他眯起眼。
“江口文化？”他低声重复，车把猛地一偏，差点撞上路边的共享单车。
稳住车身时，他听见系统提示音在耳膜上轻颤：“检测到关键线索，是否消耗信誉值解锁‘政策舆情热点图谱’？”
“换。”林昭咬了咬牙，后视镜里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40点信誉值的消耗让系统界面闪过一道蓝光，密密麻麻的数据如潮水般涌来——江口文化三个月内承接五个区县的“改革宣传片制作”，总金额670万，远超市场均价的红色标注刺得他太阳穴一跳。
“用纳税人的钱，拍骗纳税人的戏。”他冷笑出声，电动车“吱呀”停在路边，手指快速拨出赵砚清的号码。
“赵科长，你手里有没有评审会的原始评分表？尤其是江口区那次。”林昭的声音压得很低，路过的外卖员瞥了他一眼，他却盯着路对面的电子屏，上面正滚动播放周砚铭的发布会预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十二点，图书馆三层最里面的自习室。”
中午的图书馆像座冰窖，赵砚清的白衬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渍。
他缩在靠窗的角落，目光不断扫过入口处的电子钟——11:59，12:00，12:01。
直到沈清欢抱着一摞《云州年鉴》出现，他才猛地站起来，怀里的牛皮纸袋“哗啦”掉在地上。
“小心！”沈清欢蹲下身，指尖触到复印件边缘的毛边。
她抬头时，正看见赵砚清喉结滚动，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滴在领带上：“林昭说这些能救我？”
“能救更多人。”沈清欢将资料收进帆布袋，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按，“包括您。”她起身时，瞥见评分表上“项目可持续性d级”的红笔批注，而申报材料里同一栏赫然写着A级，修改人签名的“周砚铭”三个字像被水浸过，墨迹晕成模糊的团。
下午三点，青阳区长办公室的百叶窗漏进几缕阳光，在林昭摊开的资料上投下斑驳的影。
“我们不直接反驳周主任，而是以‘支持改革透明化’名义，向省改革办提交《试点评审流程合规性自查报告》。”他指尖点在“第三方监管条款被删除”的纪要复印件上，“青阳没造假，自查反而能凸显清白。”
区长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杯盖与杯身相撞发出脆响：“这等于打脸市里。”
“不是打脸，是补漏。”林昭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灼灼，“如果评审流程有漏洞，现在补上，总比等问题闹大了再收拾烂摊子好。”他想起父亲笔记本里夹着的老照片——年轻的父亲在抗洪堤坝上打桩，汗水浸透了制服。
“您当年在基层当乡长时，修水渠被村民堵门三天，最后不还是带着大家挖出了更宽的河道？”
区长的目光软了软，他放下茶杯，抓起笔在报告末尾签上名字：“发吧。”
文件发出一小时后，林昭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省改革办的电话里，工作人员的声音带着笑意：“材料已收，领导高度重视，明日派联合督查组。”林昭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阳光透过叶片在他脸上投下碎金，他摸出兜里的U盘，金属边缘的棱角在掌心压出红印——那里面除了今天的资料，还有周砚铭秘书代签的笔迹鉴定报告。
傍晚六点，市发改委主任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晚霞把云层染成血红色。
周砚铭盯着手机里顾轻语的直播回放，画面里她突然举手，马尾辫在镜头前晃了晃：“周主任，您说养老中心没锁门，请问能否提供夜间值班记录？比如水电使用数据？”
他当时的回答在手机里响起：“会后核实。”此刻听来，像极了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查这个记者！还有那个赵砚清，让他滚出申报办！”他怒吼着砸下手机，屏幕裂成蛛网，碎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米色地毯上。
“周主任。”秘书推门进来，喉结动了动，“省里刚通知，明天上午九点，督查组进驻发改委。”
周砚铭的手悬在半空，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肉里。
他转身看向办公桌，《评审委员会内部操作规程（非公开）》的封皮泛着冷光。
他抽出抽屉里的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舔上文件边缘，焦糊味瞬间填满办公室。
“他烧的不是文件，是最后一道防火墙。”阮棠的声音突然在林昭耳边响起，带着几分调侃。
林昭站在区政府天台，望着两公里外发改委大楼的灯火，晚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顾轻语发来的新消息：“周砚铭办公室今晚加班，有人搬了三个纸箱进去。”
“火一起，烟就藏不住了。”林昭低声说，目光投向远处的天际线。
月亮已经爬上东边的楼顶，像一枚银色的硬币，静静悬在发改委大楼的上方。
楼下传来保安锁门的声音，林昭转身走向楼梯口。
明天清晨七点，省督查组的车辆就会驶入发改委大院。
此刻的周砚铭或许还在烧文件，或许在打电话，或许在调整领带——但有些事，烧了文件也抹不掉，打了电话也改不了，系紧了领带也藏不住。
晚风卷着桂花香钻进衣领，林昭摸出父亲的老笔记本，扉页上的钢笔字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要让世人看得见清浊。”他合上笔记本，往楼下走去。
楼梯间的声控灯次第亮起，像一条延伸向黎明的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