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三十分，市委组织部档案室的日光灯发出细微的嗡鸣。
白砚舟蹲在档案架前，帆布鞋尖轻轻蹭着泛旧的木地板，鼻尖还萦绕着老纸张特有的霉味。
她怀里抱着一摞标着“干部思想动态专项核查”的密件，最上面那份封皮上，“方砚秋”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小周，把第三排的谈话记录拿过来。”带教的王科长在门口喊了一嗓子，钥匙串碰出清脆的响。
白砚舟手指微颤，快速将材料翻到内页——问题栏里，“是否曾参与林昭组织的非正式政治学习？”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视网膜。
她记得上周审计系统里，《基层破局百案》刚被标为市级改革试点参考资料，怎么转眼就成了“非正式”？
档案室外传来脚步声，白砚舟咬了咬下唇，装作整理头发的模样，指尖在手机快门键上连点三下。
照片刚发送给匿名联络人“周砚清”，对话框就弹出回复：“党校地下室，十点。”她迅速退出聊天界面，抬头时正撞上王科长审视的目光，喉结动了动：“科长，方主任的谈话记录...需要特别标注吗？”
“按流程走。”王科长的老花镜滑到鼻尖，“这批核查是部里直接交办的，重点看有没有‘小圈子’迹象。”他转身时，白砚舟瞥见他公文包上沾着的党校校徽——那是今早她在电梯里见过的，柳砚秋教授常背的款式。
上午十点，党校地下室的换气扇发出刺耳的轰鸣。
柳砚秋推了推眼镜，将白砚舟发来的照片投到墙上，红色的问题栏在投影里格外刺眼。
韩砚声猛地拍在木桌上，搪瓷茶杯震得跳起来，茶水泼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衫：“当年我就是被这种‘谈话’逼出开发区的！说什么‘了解思想动态’，转头就给我扣个‘对抗政策’的帽子！”
“老韩消消气。”坐在角落的社区主任老李攥着笔记本，指节泛白，“要不...这月的读书会先停了？等风头过了再说？”
“停？”年轻的街道办干事小张猛地站起来，“我们写的案例帮了多少老百姓？上次张婶家的拆迁款，要不是读书会整理的政策汇编，能提前三个月到账？”他眼眶发红，“就因为几个字，就要把好事儿断了？”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时，众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林昭拎着牛皮纸袋站在门口，晨露还沾在他裤脚上，显得格外鲜活。
他扫过满屋子紧绷的脸，将纸袋里的《云州市2024年基层治理创新项目申报指南》摊开在桌上：“你们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任何名单上——因为从今天起，你们不是‘参与者’，是‘申报人’。”
“什么意思？”韩砚声探过身，老花镜滑到鼻梁上。
林昭指尖划过指南第三条：“鼓励基层自主探索，以单位名义申报创新试点。”他调出系统面板，淡蓝色的光映在他眼底，“我用政策推演生成了三套方案模板，全部按‘单位申报’格式走。”系统提示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方案b预测通过率92%，风险点已规避个人关联。”
“那我们...算什么？”老李摸着指南封皮，声音发颤。
“项目负责人。”林昭抬眼，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试点成功，是单位的政绩；试点受阻，是方案需要优化——和个人‘非正式学习’有什么关系？”他顿了顿，“韩主任当年整理的《开发区制度规避手册》，正好可以改成《基层合规创新操作指引》，当试点的参考材料。”
韩砚声猛地抬头，眼里有什么东西亮起来。
中午十二点，市审计局的空调开得很足。
白砚舟盯着电脑屏幕，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南湖街道办的“村民议事会前置审批”方案正躺在待审栏里，她逐条核对《申报指南》：第三条“鼓励基层自主探索”，第五条“需附专家预审意见”——最下面的附件里，“省级政策创新评审专家”的签名赫然在目，红章盖得方方正正。
“这专家...不是上周林昭兑换的资源吗？”她轻声呢喃，指尖悬在“驳回”键上又收了回来。
系统突然弹出提示：“该项目符合‘高潜力基层创新’自动上报条件，是否标记？”白砚舟咬了咬唇，按下“重点关注”，蓝色进度条开始滚动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审计系统首次为基层试点触发自动上报。
下午四点，市政府督查室的百叶窗漏进几缕斜光。
老陈捧着保温杯，盯着系统弹出的“高潜力基层创新项目”清单直揉眼睛：“青阳区南湖街道、临江县先锋社区...这些单位平时连报告都写不利索，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好点子？”他顺手把清单夹进《本周改革动态》简报，在“呈送”栏填上常务副市长的名字，又在“抄送”里补了组织部副部长的邮箱——反正按流程，督查简报本来就要同步相关部门。
晚上七点，林昭家的书房飘着茉莉茶香。
阮棠的虚影浮在电脑前，声音里带着少见的雀跃：“组织部内部会议纪要修改记录已更新——‘林昭涉嫌结党’替换为‘林昭同志推动基层创新联动效应初显’。”
林昭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手机屏幕亮起，是沈清欢发来的照片：市委值班室里，那份十二区县同步上报的简报正被递给市委书记，封皮上“高潜力基层创新项目”几个字在灯光下泛着暖光。
“他们想查名单，我给的是成绩单。”他轻笑，目光落在窗台上韩砚声刚送来的新手册上——《基层合规创新操作指引（试用版）》的字迹还没干透，“现在，谁敢说这些改革不是‘组织认可’的？”
窗外的暮色渐浓，韩砚声家的台灯却亮得刺眼。
他戴着老花镜，用糨糊仔细粘好手册的边角，钢笔尖在封皮上落下最后一笔。
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他摸了摸封皮上的字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开发区办公室，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他对着烂尾的工地发誓“要给老百姓一个交代”——现在，终于有了更稳妥的办法。
晨雾漫过田埂时，方砚秋蹲在南川县某村的地头。
他裤脚沾着露水，手里的笔记本摊开着，最新一页写着“村民议事会试点需求清单”。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他望着薄雾中若隐若现的村庄，笔尖在“老年活动中心用地协调”几个字下重重画了道线——这次，他要带着林昭给的方案模板，去敲镇政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