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梧桐叶上的水珠，顺着议事厅半开的窗户渗进来。
七点四十一分，王砚秋的搪瓷杯重重搁在松木圆桌中央，杯底与木面碰撞出脆响——这是她提前五分钟到场的习惯，三十把塑料椅已按林昭要求摆成圈，椅背上还沾着社区志愿者刚擦过的水痕。
\"李婶，您坐我旁边！\"扎马尾的小姑娘扶着拄拐的独居老太太往中间挪，\"陈大爷的茶叶在我这儿，等会儿泡给您喝。\"
七点四十二分整，挂钟的铜摆刚晃到\"7\"的位置，王砚秋清了清嗓子。
她蓝布衫的第二颗纽扣没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红秋衣——那是林昭父亲当年下社区时送她的，\"今儿就一个事儿：南湖社区要不要装智能监控？\"
\"要！\"最先开口的是拄拐的周奶奶，枯瘦的手举得颤巍巍，\"上个月我在厨房摔了，躺地上俩钟头才被收废品的老张头发现。
要是有摄像头，我按两下紧急按钮，救护车早来了！\"她喉结动了动，眼眶突然红了，\"我闺女在深圳，一年就回来两回......\"
\"周奶奶您说得对！\"穿外卖服的小吴把头盔往椅背上一挂，\"可我家对门装了摄像头，我晾个内衣都被楼下张阿姨说'现在年轻人真开放'。\"他掏出手机划拉两下，屏幕亮起张截图——照片里晾衣杆上的粉色文胸被拍得清清楚楚，配文是\"南湖三单元惊现蕾丝诱惑\"。\"这还是邻居私装的，要是社区装了，数据要是漏了......\"
争论像滚热油里撒了把盐。
穿真丝衬衫的刘太太捏着帕子皱眉：\"我家小孩放学总在楼下玩，装了能防坏人。\"戴金丝眼镜的大学生推了推镜框：\"但《个人信息保护法》里说，公共场所安装图像采集设备要明示范围和用途......\"
王砚秋一直没说话。
她从帆布包里摸出个U盘，插进取景器，投影仪\"滋啦\"一声亮起——画面里是个白发老人扶着楼梯栏杆，脚一滑重重摔在台阶上，双手撑地想爬起来，又摔了个屁股墩。
视频右下角的水印是某短视频平台，标题刺目：\"笑不活了！
大爷摔得比广场舞还花哨\"。
\"这是林昭给的案例。\"王砚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上个月发生在邻市，老人报警视频被技术员私自传到网上，家属找平台删帖找了半个月。\"
会议室炸了锅。
周奶奶的拐棍\"咚\"地敲在地上：\"那这摄像头......\"
\"装可以，但得说清楚！\"李婶把刚蒸的包子摆上桌，热气模糊了她的老花镜，\"拍哪儿？
谁能看？
要是泄露了，该找谁赔？\"
十点零三分，林昭的旧鸭舌帽压得很低。
他缩在后排角落，白t恤下摆沾着点咖啡渍——是今早出门时沈清欢硬塞给他的，说\"便装参会更像自己人\"。
此刻他盯着住建局派来的技术员小张：那年轻人正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画圈圈，每当有人问\"数据存多久\"，笔尖就猛地戳破纸页；明远集团的王经理则一直摩挲着袖口的刺绣logo，每次提到\"AI识别\"，眼睛就亮得像通电的灯泡。
系统界面在他视网膜上投出淡蓝光幕。
阮棠的声音像浸了薄荷的风：\"小张的微表情匹配'逃避型防御'，王经理的瞳孔扩张频率比正常高37%——典型的信息过载焦虑。\"
林昭摸出钢笔，在掌心记下两个时间点：九点十七分，王经理说\"设备三年免费维护\"时，小张的喉结动了三次；九点二十五分，李婶问\"监控室谁管\"，王经理的右手悄悄碰了碰西装内袋——那里应该装着合同草案。
\"他们急着推进，说明背后有KpI。\"林昭用指甲轻轻刮了刮帽檐，\"但急就会漏，漏了就能抓。\"
中午十二点十一分，天楚律所的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
苏绾的高跟鞋跟磕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声撞着落地窗反弹回来。
她刚挂掉王砚秋的电话，录音里周奶奶的哽咽还在耳边：\"苏律师，我们不是不要安全，是怕......\"
\"怕被看光了底裤还得说声谢谢。\"苏绾扯松真丝领带，露出锁骨处的珍珠项链——那是她父亲二十岁送的成年礼，\"小吴，把近三年社区监控合同全调出来。\"她抽出张A4纸，笔尖在\"数据所有权\"栏重重画了个叉，\"你看，八成合同这里是空的，剩下两成写'归设备提供方所有'。\"
键盘敲击声像密集的鼓点。
苏绾调出《个人信息保护法》第26条，又翻到《数据安全法》第30条，手指在屏幕上划出残影：\"采集即授权？
可以。
但使用要共决——每次调取得居民代表签字；删除可追溯——设备淘汰后数据必须格式化，留底要公示。\"她突然笑了，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把淬了蜜的刀，\"让他们知道，老百姓要的不是摄像头，是把钥匙。\"
下午四点五十六分，议事厅的窗户全开着。
穿蓝白条纹衫的苏绾抱着一摞文件走进来，发梢还沾着律所楼下的桂花香。
她把《社区公共监控数据管理公约（建议稿）》拍在桌上，封皮是醒目的橘红色：\"要装监控可以，但得先签这个。\"
\"第一条：监控范围由居民代表大会投票确定，只覆盖公共区域。\"苏绾翻开第一页，\"第二条：数据存储周期不超过三十天，超过自动销毁。
第三条——\"她指尖顿在\"违规处罚\"栏，\"设备提供方若泄露数据，按居民损失的三倍赔偿，直接责任人纳入失信名单。\"
周奶奶扶着老花镜凑近看，手指点着\"采集即授权\"那行字：\"这是说，装了摄像头，我们就自动同意拍公共区域？\"
\"对，但要是有人想调看某段视频——\"苏绾抽出支红笔，在\"使用需共决\"下画了条线，\"得先找社区开证明，再找十位居民代表签字，最后在公示栏贴三天。\"
小吴突然站起来，外卖服口袋里的手机叮铃作响：\"我刚看了苏律师发的线上投票链接，这公约能扫码签？\"
\"能。\"苏绾打开投影仪，屏幕上跳出个二维码，\"现在签的是意向，等区里审核通过，就是正式协议。\"她扫了眼全场，目光在林昭藏着的角落停了半秒，\"你们要明白——这不是给你们立规矩，是给那些想拿数据做文章的人，立紧箍咒。\"
掌声像潮水漫过圆桌。
李婶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苏绾手里，周奶奶握着她的手直掉眼泪：\"闺女，你比我那律师孙子说得明白。\"
林昭站在门外廊下，手机屏幕亮着——沈清欢刚发来消息：\"住建局下午三点改了试点方案，把'智能监控全覆盖'改成了'公共区域按需安装'。\"他望着厅内晃动的人影，喉结动了动。
阮棠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们要反击了。\"
晚上八点十三分，住建局副局长办公室的台灯蒙着层灰。
张副局长把手机往桌上一摔，屏幕里《公约》的红色封皮刺得他眯起眼。
他摸出根烟点燃，烟灰簌簌落在\"明远集团智能监控项目\"的批文上：\"马局，原计划是借林昭的势推项目，现在倒好，居民反过来要管数据......\"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粗重得像拉风箱。\"让你们的人去注册几个账号，\"男声压得很低，\"就说'南湖监控是政绩工程'、'居民被代表签字'，再找点老头老太太的采访视频......\"
同一时刻，林昭走在回家的路上。
梧桐叶在路灯下投出斑驳的影，他摸出手机，系统界面的红色预警在屏幕角落跳动：【检测到异常账号批量注册，关键词：南湖监控、被代表、数据泄露】。
\"要现在删？\"阮棠的声音里带着点促狭。
林昭抬头望夜空，月亮被云遮住了半边。
他摸出沈清欢今早塞的咖啡糖，剥开放进嘴里：\"让子弹飞一会儿。\"
风突然大了些，卷起地上的梧桐叶。
某栋居民楼的窗户里，传来小孩看动画片的笑声。
林昭把鸭舌帽往上推了推，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沈清欢的消息：\"明早六点十七分，记得看热搜。\"
他笑了笑，把手机揣进裤兜。
夜色里，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风，往黎明的方向，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