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与沈眉庄的一舞一琴落定后,后续的节目便显得寡淡了。
无论是谁登台献艺,总像是被方才那抹银红身影与清越琴音盖了去,引不起多少兴致。
好在百花盛宴已近尾声,这般收场倒也不算失礼。
宴席散时,皇上起驾先行,龙袍一角扫过阶前落英,身后随侍的太监们低眉顺目地跟着,仪仗渐行渐远。
按宫里的规矩,位高者先退,华妃当即扶着周宁海的手起身,石青色宫装裙摆扫过凳脚,连带着鬓边的步摇都没晃一下,只淡淡瞥了眼戏台方向,便带着人往翊坤宫去了。
随后,齐妃、宁妃等人也依次起身,谨妃安陵容起身时,特意理了理袖口的绣纹,目光往储秀宫的方向瞟了瞟,脚步便有些急。
“姐姐这就回了?”甄嬛见她行色匆匆,笑着问道。
安陵容回身福了福,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急切:“可不是,弘礼这还是头回离我这么久,怕他哭闹,得赶紧回去瞧瞧。”
沈眉庄在一旁笑道:“谨姐姐也是急性子,有乳母和雪松照看着,还能差了不成?”
“话是这么说,终究放不下心。”
安陵容浅浅一笑,又对二人道,“那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去碎玉轩看小格格去。”
说罢便带着锦绣快步离去,青石板路上的花盆底声响都比往日急了些。
这边甄嬛刚要拉着沈眉庄走,便见淳贵人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莞姐姐、惠姐姐这就回了?”
“不如妹妹陪你们一道走?”
甄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转头对沈眉庄道:“天也不早了,咱们回吧,格格该醒了。”
沈眉庄会意,笑着应了声,二人并肩便走。
淳贵人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终究还是缩了回去,望着她们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终究没再跟上去。
同住碎玉轩三年,这点体面还是要的,只是那层窗纸既已捅破,再凑上去,反倒难堪。
“她倒是识趣。”沈眉庄低声道,指尖碰了碰甄嬛的手。
甄嬛望着路边落了一地的海棠花,轻声道:“宫里的花儿,开时一窝蜂地热闹,谢时也各有各的去处。”
“她有她的路要走,咱们也有咱们的。”
二人说着话,慢慢往碎玉轩去。
风卷着花瓣掠过宫墙,像极了这深宫里不断流转的人事,聚散离合,本就寻常。
而另一边的安陵容,几乎是快步赶回了储秀宫。
刚进院门,就听见乳母哄孩子的声音,她心头一松,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暖阁,果然见弘礼正躺在摇篮里,小脸红扑扑的,嘴里虽含着手指,却没哭闹。
“娘娘回来了!”雪松忙迎上来,“小阿哥乖着呢,就方才醒了会儿,喂了些又睡了。”
安陵容俯身抱起弘礼,小家伙似是闻到了她的气息,小嘴动了动,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她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眼眶竟有些发热,低头在儿子额上亲了亲:“弘礼乖,额娘回来了……”
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抱着孩子的身影上镀了层金边。
百花宴的繁华热闹还在御花园的风里飘散,而储秀宫的暖阁里,只有母亲与孩子的温软气息——于她而言,这才是比任何恩宠都扎实的归宿。
百花宴散后,甄嬛与沈眉庄按位分辞别,各自回宫。
甄嬛携流朱、浣碧返回碎玉轩,沈眉庄则带着采月往咸福宫而去。
碎玉轩内,槿汐已领着宫人备妥了安神汤。
甄嬛卸下点翠嵌珠步摇,松了松绾发的玉簪,坐于铺着貂皮褥子的炕边,接过汤盏浅啜一口:“今日宴上,华妃看咱们的眼神,可是带着冰碴儿呢。”
槿汐一边为她卸着护甲,一边低声回道:“小主与惠贵人的才艺压过众人,圣心所向,自然难免招人侧目。”
“只是翊坤宫那位,素来爱重体面,这般情形,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甄嬛轻笑一声,指尖划过温热的瓷盏:“她惯会这般,左右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只需守好本分便是。”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声:“敬事房首领太监王永禄,求见莞贵人——”
甄嬛敛容起身,依礼端坐。
王永禄躬身而入,手中捧着明黄锦盒,高声道:“启禀莞贵人,皇上翻了您的绿头牌,请娘娘今夜前往养心殿侍寝。”
甄嬛起身福身接旨:“臣妾谢皇上恩典。”
王永禄躬身应“喏”,又细细交代了侍寝的规矩,方才退下。
这般一连三日,敬事房的绿头牌次次翻到甄嬛,圣驾或是临幸碎玉轩,或是传召甄嬛往养心殿伴驾。
一时间,碎玉轩的赏赐流水般送入,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堆了半间偏殿,宫中人人皆知莞贵人独得圣宠。
翊坤宫内,华妃正对着满桌的珐琅彩瓷盏大发雷霆。
“哐当”一声,一只雍正年制的斗彩缠枝莲纹杯被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
华妃身着大红色撒花软缎袍,鬓边的赤金点翠凤钗随着动作摇晃,脸上满是怒意:“不过是跳了支舞、弹了曲琴,便这般得意忘形!”
“皇上眼里,如今是半点没有我这个妃位了!”
颂芝连忙跪下身,一边捡拾瓷片,一边柔声劝慰:“娘娘息怒,皇上只是一时新鲜。”
“您是皇上潜邸时便伺候的老人,这份情分,岂是旁人能比的?”
她说话时,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碎瓷,生怕划破了华妃的裙摆。
“新鲜?”华妃冷笑一声,护甲重重拍在桌面上,“三日!整整三日!”
“日日翻她的牌子,碎玉轩的赏赐都快堆成山了!我这翊坤宫,倒是门可罗雀!”
她说着,目光扫过一旁陈设的西洋自鸣钟,越看越气,伸手便要去推。
颂芝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急声道:“娘娘万万不可!这自鸣钟是西洋进贡的珍品,皇上特意赏给您的,若是毁了,皇上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华妃甩开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我怕什么?皇上难道还能因这点小事降罪于我?”
话虽如此,动作却缓了下来。
她深知这自鸣钟价值连城,是皇上登基后特意赏下的,若是真毁了,面上终究不好看。
门外,周宁海垂首侍立,听着殿内此起彼伏的碎裂声,心疼得直抽气。
方才被摔的斗彩杯,前朝康熙爷年间便少见,如今更是千金难寻;
还有那对汝窑天青釉瓷瓶,是内务府刚送来的新贡,竟也被娘娘挥袖扫落在地。
他暗自腹诽:“娘娘这脾气,真是越发不管不顾了。”
“这些物件,哪一件不是耗费巨资采买或是烧制的?”
“虽说都是内务府拨款,可这般糟蹋,也太不心疼了。”
“真是应了那句不食肉糜,主子们金尊玉贵,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来之不易。”
殿内,华妃喘了口气,坐在铺着虎皮褥子的宝座上,颂芝连忙递上参茶。
华妃呷了一口,语气依旧不善:“去查查,碎玉轩今日又得了什么赏赐?”
“还有,甄嬛这几日在皇上面前,都嚼了些什么舌根?”
“是,奴才这就去查。”颂芝躬身应道,正要退下,却被华妃叫住。
“等等,”华妃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告诉内务府,往后碎玉轩的用度,按份例来便好,不必格外关照。”
“还有,让御膳房那边,往后少给碎玉轩送些新奇菜式。”
颂芝连忙应“是”,心中暗忖:娘娘这是要给莞贵人使绊子了。
只是圣宠正盛,这般做法,怕是难以奏效,反倒容易引火烧身。
可她不敢多言,只得躬身退下,依言去吩咐。
周宁海听着殿内的吩咐,暗自叹了口气。
这后宫之中,圣心难测,今日的荣宠,明日或许便成了祸根。
只是自家主子性子刚烈,又素来受宠,哪里肯咽下这口气?
他只盼着这场风波能早些过去,免得翊坤宫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而碎玉轩内的甄嬛,怕是还不知晓,一场暗潮,已在翊坤宫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