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军正之见……相邦，会如何？”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回答“善终”，是欺瞒；回答“不善”，是诅咒。
李斯却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仿佛能驱散这话题带来的阴霾。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甘先生，你问错了。问题不在于相邦会如何，而在于……相邦，想成为什么。”
甘罗一怔：“此话何解？”
“天下神兵，锋锐无匹，可镇压一世。但神兵的宿命，是被人执掌。待天下太平，或遇更强者，或为主人所忌，便可能落得断折、封存的下场。”
李斯看着甘罗，目光深邃如海。
“亦有铸剑者，穷尽毕生心血，采天地之精华，融百家之所长，铸就一柄旷世神兵。剑成之日，便是功成之时。
铸剑者的荣耀，不在于持剑杀伐，而在于那柄剑，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他的名字，将与那柄剑，一同被刻在不朽的功业之上。”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悠远而意味深长：
“是做那锋芒毕露，威加海内，却也可能被下一代君王忌惮的神兵？还是做那铸就大秦万世基业，为天下立下法度，功成身退，名留青史的铸剑者？”
“此二者，选择不同，结局自然迥异。而这个选择，不在你我，只在相邦一心。”
说完，李斯转过身，继续看向那些忙碌的书吏，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不过是随口闲谈。
甘罗却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神兵”与“铸剑者”……李斯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让他心中对相邦一直以来的清晰定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与困惑。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清过相邦，也无法判断他究竟想成为“神兵”，还是“铸剑者”，抑或是......同时成为两者。
而李斯为相邦吕不韦亲手布下的这盘棋，其第一步，也是最煊赫的一步，很快便以一种震撼天下之姿，轰然落子。
这一日的咸阳西门，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士、农、工、商，四民云集。从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到满身尘土的行脚商旅，再到踮着脚尖、满眼好奇的寻常黔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城门中央那座刚刚搭建起来的高台之上。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响，压下了鼎沸的人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相邦吕不韦的四驾马车，在八名精锐甲士的护卫下，缓缓驶来。车驾之威，仪仗之盛，几乎与王驾无异！
车帘掀开，身着锦绣朝服的吕不韦，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走下马车，气势如山，渊渟岳峙。
而在他身侧，落后半步，是身形挺拔、面容平静的五大夫，李斯。
无数目光瞬间聚焦在李斯身上，充满了敬畏、好奇与探究。就是这个上蔡来的年轻人，在短短数年内，从一介布衣，跃升为大秦政坛上一颗无人敢小觑的新星！
吕不韦登上高台，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挥手。
“哗啦！”
一声巨响，覆盖在高台中央一个巨大青铜架上的红色锦帛被猛地扯下！
阳光倾泻，金光万丈！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失语！
只见那巨大的青铜架上，铺着一整幅巨大的、平整光滑的白色“义纸”，纸张之大，前所未见！而纸上，工整的墨笔小字密密麻麻，宛如星辰列阵。
最夺人心魄的，是纸张顶端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吕氏春秋》！
这四个字，竟是用金粉调漆写就，在秋日的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一名谒者走上前，展开一卷义纸，运足丹田之气，用足以传遍整个西门广场的声音，高声宣读：
“相邦有令！《吕氏春秋》一书，已然着成！此书囊括天地万物之理，贯通古今之变，集合百家之所长！”
声音顿了顿，谒者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
“今悬于咸阳市门，布告天下！有能增损一字者，赏千金！”
千金！！！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轰！！！
整个咸阳西门，彻底炸裂！
“千金？我没听错吧？改一个字，就给一千金？！”一名商人状若疯狂，掰着手指，脸色涨得通红。
“这……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自信！”一名游士浑身颤抖，指着那巨着，激动得语无伦次，“此书必是集大成之作！否则相邦安敢出此狂言！”
“疯了！相邦一定是疯了！这哪是求教，这分明是在向天下宣告，他的学问，他的权势，他的财富，都已登峰造极，无人能及！”
议论声、惊叹声、倒吸凉气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几乎要将咸阳城的天空掀翻！
就在这片沸腾的喧嚣中，谒者再次深吸一口气，用更加庄严肃穆的语调，念出了李斯加上去的最后一句：
“相邦言：此书，乃为我大秦万世立法，为天下苍生立心！”
轰隆！
如果说“一字千金”是一道惊雷，那这句话，便是一座泰山，轰然砸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格局！
这才是真正的格局！
原本那些还以为吕不韦只是在炫富、炫耀权势的人，此刻脸上只剩下深深的震撼与敬畏。
为大秦万世立法！为天下苍生立心！
这一刻，吕不韦的形象，在万民心中，从一个权倾朝野的相邦，瞬间拔高到了一个与上古圣贤比肩的、为国为民的圣者高度！
高台之上，吕不韦听着下方山呼海啸般的赞誉，感受着那一道道狂热崇拜的目光，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通体舒泰，灵魂都在升华。
他一生所求，不就是此刻吗？！
他满意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斯，眼神中充满了激赏。
而李斯，依旧平静。他看着眼前这狂热的一幕，眼中闪过的，却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
他知道，当一个臣子的声望达到顶点，甚至开始触碰“为万世立法”这种本该属于君王的领域时，那最深的忌惮，也正在九重宫阙之内，悄然滋生。
章台宫，麒麟殿。
宫殿内寂静无声，与殿外那隐约传来的、沸腾的人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轻的秦王嬴政，独自一人负手而立，遥望着西门的方向。那震天的声浪，即便是厚重的宫墙也无法完全隔绝。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有一片冰冷的、如深渊般的平静。
“为我大秦万世立法，为天下苍生立心……”
嬴政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一个仲父，好一个李斯……”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金石之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