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人不是曾经权倾天下的相邦，只是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
他静静地等着，等到吕不韦的笑声渐渐力竭，化为粗重的喘息。
“相邦，笑声会耗尽气力。”李斯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甘罗临行前，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义纸，双手奉上。
“甘罗……”
仅仅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吕不韦所有的癫狂。
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一幅画面，那个十二岁佩上卿印绶的少年，曾在他相邦府的沙盘前，指点江山，眉宇间的桀骜与锋利，仿佛天生就是为这乱世而生的利刃。
“相邦，”少年清亮的声音犹在耳畔，“天下是盘棋，甘罗愿为您执子屠龙。”
那把最锋利的刃，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吕不韦猛地止住喘息，浑浊的眼睛里血丝盘结，死死盯住那卷义纸，仿佛上面附着那个桀骜少年的魂魄。他一把夺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颤抖着展开。
纸上没有长篇大论，字迹是甘罗特有的锋利与决绝。
“甘罗不悔为相邦之刃。然刃已悬于王座，不断，则伤主。今以血封刃，待他日‘金蝉脱壳’，再为相邦开锋。”
嗡！
前几句的悲壮让他心如刀绞，可最后那四个字“金蝉脱壳”像一道惊雷，将他死寂的心海劈开万丈天光！
他不是没想过让甘罗假死远遁，但天子脚下，嬴政的罗网早已布开，风险太大，破绽太多！可李斯……这个滴水不漏的李斯，竟然在嬴政的眼皮底下，做成了这偷天换日之举？！
“噗！”
一股腥甜再也压抑不住，吕不韦猛地喷出一口逆血，溅在冰冷的金砖上，宛如一朵绝望中开出的红梅。
可他却笑了，笑着笑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两行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这一次，泪水中没有绝望，只有狂喜！
他仿佛看到那个永远带着一丝桀骜的少年，在夜色中对他遥遥一拜，然后隐入无尽的黑暗，等待着下一次的召唤。
所有的怨毒、不甘，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李斯通天手段的惊惧，是对这盘死棋被盘活的震撼，也是对自己险些铸成大错的悔恨！
他缓缓抬头，用一种审视怪物的眼神看着李斯，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好……好一个李斯！好一招瞒天过海！你……究竟是谁的人？”
李斯没有回答，只是将姿态放得更低，声音却清晰无比，字字敲在吕不韦的心上：“斯，是大秦的人。更是……想开启一个新时代的人。相邦，您也是。”
“我？”吕不韦自嘲一笑。
“相邦可还记得范雎与穰侯？”李斯不答反问，声音如冰。
吕不韦瞳孔骤缩。穰侯魏冉，秦昭王之舅，四任秦相，权势滔天，封地比王室更富，最后却被昭王与范雎君臣联手，一朝罢黜，忧愤而死！
李斯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刀斧加身：“当年昭王雄主，却受制于国舅穰侯。
是范雎入秦，一语点破：‘臣闻秦之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也！’昭王幡然醒悟，这才有了后来的罢相驱侯，君权归一！”
他上前一步，声调陡然拔高：“今日之局，何其相似！嫪毐，便是一头失控的猛兽！”
“但您，”李斯话锋一转，充满了致命的诱惑，“不是魏冉。您比他多一个选择。魏冉是被昭王与范雎联手拔除，身败名裂。而您，可以成为那个‘范雎’！”
吕不韦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死死攥住拳头，瞬间明白了李斯那疯狂而大胆的计划！
李斯继续道：“亲手，为大王扫清加冠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您体面地退场，交出相权，动用您最后的资源，布下天罗地网，将嫪毐及其党羽一网打尽！这一功，足以抵消您所有的过！这是您献给大王最重的一份委质，也是吕氏满门，唯一的生路！”
吕不韦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瞬间明白了李斯的意思！
这不是求饶，这是交易！一场用嫪毐的命和自己的相权，来换取整个吕氏一族未来的交易！
吕不韦缓缓站起身，那曾经挺拔的腰杆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但他眼中的光，却在死灰中重新凝聚了起来。
“好……就由我吕不韦，为大王的冠冕，也为这盘咸阳死棋，落下最后一子，亲手收官！”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瞬间抽空，背脊都佝偻了几分，像是凭空老了十岁。那个叱咤风云的权相，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个只想为身后事做最后安排的棋手。
李斯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郑重无比的神色。他对着吕不韦，深深一揖。
“斯，在此立誓。”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回荡在空旷的书房内。
“百年之后，史官笔下，再无权相吕不韦，只有仲父吕不韦！”
吕不韦身躯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李斯直起身，目光灼灼，仿佛能洞穿古今：“您主导编撰《吕氏春秋》，为大秦，为天下，立下了‘道’的准绳！您不是一个失败的权臣，您是这个新时代的奠基者！”
奠基者！
这三个字，像一把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吕不韦心上！他一生追逐，一生算计，到头来，这个亲手将他推下悬崖的年轻人，却给了他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结局。
一个可以让他含笑九泉，一个可以保全吕氏百年荣光，更重要的是……一个能让甘罗在未来，堂堂正正归来的结局！
值了。
所有的退让，所有的隐忍，都值了！
吕不韦老泪纵横，他对着李斯，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无一言。
李斯再次躬身，深深一拜。
这一拜，是为大秦，拜别一个旧的时代。
更是为了一个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结下了一份最牢固的盟约。